正文 三部自傳(1 / 2)

——哈代、溫納與戴森

幾乎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我翻閱《現代物理學報》。那一期好像是專為奧本海默過生日,賀他六十整壽。賀詞是由四個人簽名。最後一名是楊振寧,而領銜的則是戴森(Freeman Dyson)。

這一年是一九六四,距離李、楊領獎的一九五七雖已過了七年,但楊振寧的楊—密爾斯方程盛名正如日中天;距離一九五六年雖也過了八年,戴森的大作《自旋波》仍是山鳴穀應的時候。我看了他們賀奧本海默的祝壽詞後向一位朋友開玩笑地說:世界上最沒有道理的事,就是按照姓氏頭一個字母的次序來排名。楊振寧的“Y”鐵定是排在最後一個了。好在是賀詞,名次前後無關宏旨;但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戴森這個名字。他之領銜,是因為姓氏的“D”呢?還是他發起的?或他起草的?

韶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轉眼間,奧本海默早就死了。去年楊振寧也七十歲了,在台灣的好多人為楊過生日。在新竹,當我聽了楊的“飯後自傳漫談”後,忽然想起他與戴森所寫的賀奧本海默的祝壽詞來。他與戴森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同事,算來有十幾年罷。我想在飯後問一問楊振寧對戴森的看法。

不巧得很,楊的小時朋友雕刻家熊秉明寫給楊的一幅壽聯成了熱門話題:那十四個字寫得如古人的揮灑,元氣淋漓。詞更好,是陸放翁的兩句詩,念來動人心魄,過目後即不可能忘。

形骸已與流年老,

詩句猶爭造物功。

於是談話又轉到這位藝術家的字,以及他要為楊雕像,要雕進幾十年的友情,還有雕像為什麼比原來的人之尺寸要大很多才顯得生動等。話題岔出去了,就來不及問有關戴森這個人與有關戴森的一些事了。

我為什麼對戴森這麼有興趣呢?大概是十年前罷,讀過他的自傳,叫做《攪擾宇宙》(Disturbing the Universe)。

詩人艾略特的名句,自然難免誇大;用為書名也並不見得是斷章中所取之義。科學家戴森拿來作為自傳之書名,乍看時,令人不無驚疑,甚至有荒唐的感覺。

宇宙是否被戴森給攪亂了,姑置之不論;可是,他這本前半生的自傳,確實攪亂了我。那是一九八○年左右,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暑假到波士頓看閑書看到的。那個暑假中好多天,以及自茲以後的好多月、好多年,不時地想起戴森所投於滄海中的石子與石子落水後所引起的波瀾。

今天看到中文的譯本,居然把Disturbing the Universe譯成了《宇宙波瀾》,也倒是別具一格的譯法。在我翻閱這本中文譯本時,自然是似曾相識;卻又像舊友重逢,為這本別開生麵的自傳而手舞足蹈了一陣。當然在興奮過後,有如淪入黑洞,逐漸地恐怖起來,頗有粉身碎骨,無從自拔之感。

我看過不少科學家所寫的自傳,回溯起來,有三本使我有類似的震撼。第一,是哈代的《一個數學家的辯白》;第二,是溫納的《我是一個數學家》;第三,就是戴森這本《攪擾宇宙》了。

也巧,這三本自傳,其實可以說,分別代表了二十世紀前葉、中葉與末葉。都可以說是劃時代之作,凸顯出三個不同時代的精神。

哈代(G.H.Hardy)是為數學而數學,為藝術而藝術。為保持數學的純淨,是絕對地拒絕數學的應用的。原因是:他認為隻有純淨的數學可以自由地發展;一旦受塵間事實的牽扯,數學必然遭受磨損,甚至為之犧牲。他的名言是:幻想的世界遠比事實的世界美麗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