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去上班,母親站起來說:“我去超市買菜,跟你一起走吧!”因為怕遲到,我急匆匆地往出奔,邊關門邊說:“不行不行!我快遲到了,要跑去車站的,你跟著我做什麼?”
剛跑下樓,我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母親孩子般地跑過來,滿臉通紅,興奮地說:“我追上你了!”
一股無名火起,我向她叫道:“你跑什麼?你以為你還年輕啊?都六十歲的人了跑這麼快,萬一傷了腿怎麼辦?”
母親看著我,興奮的表情瞬間消失了,呐呐道:“那我……”
我打斷她的話,說:“你小心一點,慢一點!我先走了!”
跑往車站的路上,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果然在慢慢地走,低著頭。不知為何,突然我的鼻子就酸了。
我知道她跑上來,想要跟我一起走,想要跟我多說幾句話。我早出晚歸,一整天她在家,都寂寞。可那一瞬間,我就是壓不住自己的火氣。
母親這一輩人,跟我們這一輩人,有很多生活和思想上的衝撞。
比如情感,她不擅長於正麵的溝通和表達,而總是用暗示、反語來提醒我,偏偏我又最喜歡直來直往;再比如,她對家庭錯綜複雜的相處關係感興趣,我卻偏偏男人般的個性,最不耐煩講三姑六婆的閑話。特別在我個人遇到問題、心情煩悶又無處排解的時候,聽她說這些我不想聽的話,就不由得無名火起。
有時候我簡直是用逃的姿態,來躲避她跟我的交流。
可是,為什麼,那一刻,她那慢慢向前走去的身影,會讓我那麼難過。
晚上回家,我在衛生間慢悠悠地做手部護理:修甲、磨砂、按摩、敷膜、潤膚……通常是要半個小時左右。洗著洗著,我側耳聽見客廳裏靜悄悄的,隻有電視發出的枯燥對白。
我忍不住叫:“媽!”
她應了一聲,我才放下心來:“你怎麼不說話?”
她答道:“噢。”
我開始挑起話頭,揀她喜歡的講:二姨全家去廣州四表妹那帶小孩了,二舅的兒子還沒女朋友了~
講著講著,她開始來了興趣,繼而滔滔不絕。由帶小孩講到我小時候找個保姆是多麼不易,好容易找到一個,我卻被保姆摔傷了頭,保姆在我傷口上灑紙灰止血,騙媽說我是糊的髒東西。誰知才半歲的我突然開口說道:“不是髒的,是摔的。”從此就開始講話,但也氣走了保姆沒人帶我……由二舅兒子女友的事情講到大舅二舅當初的說媒婚娶,家裏是如何砸鍋賣鐵付的彩禮……講到家庭貧寒,除她外舅舅和姨們都沒有讀完書,她多年來心裏是多麼愧疚……
這些革命家史,其實我聽過無數遍了。每次一高興,她就跟人講一遍:她的同事、所有遠親近戚、我的朋輩好友,人人耳熟能詳。
可是我忍著性子,聽下去,時不時還湊合幾句,更令她興致大起,話題集中到我身上來。
她講到我四歲上學,天天在課堂上忍不住打瞌睡——我開始按摩手背;
她講到我十歲離家上初中,年小力弱,打水時被同學擠落到旁邊的水溝裏——我捏手指頭,活通血脈;
她講到我高中時進入叛逆期,與她頂嘴,氣得她全身顫抖——我開始調手膜粉;
她講到我去武漢讀書,她和父親如何省吃儉用,唯恐供不起我將來出國留學——我操起貂毛刷敷手膜;
她講到我當年拗著性子,一定要到宜昌來,她如何擔心我會老無所養、身無所依——我看麵前的鏡子;
她講到父親故去,她是如何擔心,我再也不能得到有力的庇護和愛惜——我認真地看著鏡子裏的我;
她講到我終於小有名氣、出書立傳,而且逐漸成熟時,她是如何地為我驕傲,也覺得能讓父親安息——我笑嘻嘻地說:“媽,今年我帶你去北京玩,行不?”
她驚喜地說:“好呀!”
終於把話頭給岔開了,我怕再不岔開,我的心會疼得裂開。
她這一生,怕是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年少喪父,作為家中長女,自然挑起重擔;弟妹們長大成家,也是她一手操辦;再後來又有了父親、有了我。
我從小便有多篇文章發表,所有文中,寫給父親的很多,最好的一篇,曾被校內爭相傳閱。那篇文的名字叫《心靜如水》,描述父親與我之間,那種靜靜如水、然而默契相投的關愛。記得當時驕傲地拿回來,父親喜上眉梢,母親卻有些訕訕。
她對我的飲食起居,關愛倍至。她極擅女紅,做給我小時穿的毛衣和鞋子,是可以進博物館供展覽的。但我與她之間,總象隔了一層薄薄的膜,不如和父親那麼心意相通。我到十七歲時父親還會幫我倒洗腳水,吃不完的飯他二話不說就倒自己碗裏;但她,我喝過的杯子碰都不碰——她愛潔淨;我可以在父親懷裏打滾揪他的胡子,卻連她的頭發都不敢挨半根——她會打人;我上初中時,父親去城裏買一支眉筆給我,說“你要粉的話我去買紫羅蘭香粉,你自己不要亂買,差的會傷皮膚。”而她卻總是皺著眉頭說:“清水出芙蓉,長得不好看再怎麼打扮都難看。”十三歲第一次收到情書我跟父親講,他笑著說“有人追求說明你長大了。”而十六歲高中畢業時我跟男同學照了合影,回家她不但撕了照片,還把我罵得狗血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