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八十八夜(1 / 1)

茶的名字,居然可以這樣美——

八十八夜。

它其實隻是一種普通的綠茶,從製作工藝來講,屬於煎茶類。從立春後的第一個夜晚算起,到第八十八夜,從山上采下新鮮的茶青,曆經數道工序製作而成的煎茶,就叫做八十八夜茶。

呂玫說:一茶一坐,一生一會,麵對麵分享一杯茶的時間,是一種多麼難得的緣份。

清早,有一位前輩電話邀我喝茶,我婉言謝絕了。

這麼多年,出沒KTV和酒吧多少次?太多了,導致我忘了。出入茶樓有幾次,太少了,就記得清清楚楚。

有人邀喝茶,我總是微笑著推辭:“我太俗,坐不定。”

本地茶樓裏的茶,無非鐵觀音、普洱、烏龍、西湖龍井、碧螺春、各類毛尖。本地茶樓裏的茶具,無非是母子壺、茶海、品茗杯、聞香杯、衝罐、茶杯、茶洗之流。

喝起茶來的規矩,也總是逃不過功夫茶特別是武夷茶的範圍。

衝罐多是紫砂壺,小小一把。杯子多是白瓷,以襯托茶湯的色,也是小小一隻,本地有形象比喻,叫“牛眼睛”,真如牛眼睛大小。

端著那小小的杯子,我十分不耐煩。

唐代詩人盧仝在《七碗茶歌》中說:“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數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順事盡向毛孔散。”

意思是說,第一杯是解渴的。解了渴,才會逐漸體味到茶的境界。從解悶、到出文思,到全身暢快,到“肌骨清”“通仙靈”,甚至“兩腋習習清風生”。七碗茶的妙處,才會一一體現。

可是當我附庸風雅,正襟危坐在桌前,一邊跟同桌人淺笑示意,一邊伸出三指以什麼三龍抱鼎的姿勢,捏著這小小一隻杯子,感覺它隨便會掉下地。膽戰心驚之下,哪能好好品它?

何況這樣小小一隻杯子,尚不夠我半口。解渴的話,當在十杯之後啊。

喝茶本是寡淡的事,如果所遇的人也寡淡,那這茶,喝得真是要多寡淡就有多寡淡。

所以,我輕易不受邀喝茶。

想喝茶,多半一個人去。夏天我在鎮江閣上,憑臨江風;冬天我在太極茶道,關在小榻榻米裏。坐姿不規範,有時半臥,有時歪著,懷裏抱著茶樓的織錦繡花靠枕,背靠著另一隻織錦繡花靠枕,一邊等紅泥小火爐上的茶湯沸滾,一邊看我的書。

看的書,有時是經書,有時是誌怪小說,有時是歐州文藝史,有一次居然還抱了本《古代服飾研究》。

喝茶是件風雅事,但我更覺得是件自在事。如果喝茶必看中國古詩詞,我寧可在家喝速溶咖啡。

我甚至對茶葉也不講究。隻要不是殘葉餘渣,隻要茶湯明亮,隻要隱約帶有清香,我就很滿足了。

茶湯沸了,我向外麵叫道:“服務員!換個玻璃杯來!要大些!”

都說喝茶是為了寧神定心。其實真正的安寧,來自於自己的心靈。所以,用什麼茶具,飲什麼品種,我真的不在乎。

我所在乎的,隻是與我對飲的人。

對坐飲茶的人,太少。可以一起K歌和泡吧的人,倒不難找。

而我是寧缺勿濫。

八十八夜。

是要有怎樣堅韌而柔軟的心意,才會從那最初的立春,就暗暗地算起了呢?一夜又一夜,將希翼和憧憬,都悄然記在心中,隻到第八十八夜,於拂曉的微光中起身,束好發巾,挽上茶籃,踏上崎嶇的山路。翻過連綿山嶺,汗意濕透雙鬢,忽然眼前豁然開朗,唯見滿山新翠,清露盈盈。

八十八夜,漫長等待、溫柔心意,都揉和在這些新鮮的茶青之中。

這樣的茶,茶樓裏找不到。

真奇怪,茶葉堆山,人潮如海。可是這世間的八十八夜茶,和對飲八十八夜茶的人,卻偏偏那樣少,彌足珍貴。人們肯花大價錢買龍井和鐵觀音,可是即使花大價錢,也難以買到真正的八十八夜茶。

因為,這世間又有幾人,肯耗費八十八夜的漫長時光,以無限的思念,去炒製如此醇厚的茶葉呢?

從來佳人如佳茗,豈知情意似茶香。

有天我遇到一個人,跟你長得很相似。我跟那個人說,我用很長的時間,來寫一部小說,為了懷念你。

采茶的女子,用八十八夜,炒製出最悠長的茶香。而我,用八十八夜,讓文字變幻又迷離。那是一種獨特的懷念:一茶一坐,一生一會,都是難得的緣份,哪怕最終已經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