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1章(1 / 3)

思嘉是在馬裏塔收到瑞德的加急電報的。她真的被電報的內容嚇壞了。當時,剛好10分鍾後就有一趟去亞特蘭大的火車。她便急匆匆搭上了,隻帶了一個手捏小網線,把韋德和愛拉留在旅館裏由百裏茜照看著。

亞特蘭大離馬裏塔隻有20英裏,可是火車在多雨的初秋下午斷斷續續顯得非常吃力地爬行著,而且在每條小徑旁都要停車讓行人通過。思嘉因為擔心瑞德,拚命趕路,所以每一次停車都要氣得大叫起來。

瑞德的電報是這樣的:

“威爾克斯太太病重速歸。”

火車駛進亞特蘭大時,暮色已濃,伴隨朦朦細雨,城市更加朦朧了。街燈暗淡地照著,像霧中一些昏黃的斑點。瑞德帶著一輛馬車在車站等候她。一看他的臉色,她便比剛收到電報時更加驚慌了。她從沒見過如此木訥的瑞德。

“她沒有……”她驚叫道。

“沒有。她還活著。”瑞德邊說邊攙扶著她上了馬車:“去威爾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這樣吩咐車夫。

“她怎麼了?上星期還好好的,怎麼就生病了。她遇到了什麼意外嗎?唔,瑞德,情況並不會像你說的那麼嚴重吧?”“她快死了,”瑞德說,聲音也像麵色一樣毫無表情:“她要見你。”“媚蘭不會的!啊,媚蘭不會的!究竟怎麼回事?”“她小產了。”“小——產,可是,瑞德,她——”思嘉早已給嚇得說不出話。這個消息緊跟著瑞德宣布的瀕危狀況,使她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你難道不知道她懷孕了嗎?”

她甚至連頭也沒有搖一搖。

“哎,是的,我想你並不清楚。我想她沒有告訴別人。她要給人一個驚喜。不過我知道。”“你知道?她絕不會告訴你的!”“她確實毫無必要告訴我。不過我能猜到。你沒看到最近兩個月她顯得那麼興奮,我想也隻有這個原因了。”“可是瑞德,大夫曾說過,媚蘭再生孩子就會有生命危險!”“現在就要她的命了,”瑞德說。他喝斥車夫道:“看在上帝麵上,你能不能更快一些?”“不過,瑞德,她不見得會死的!我——我都沒有——”“她一向沒有你抵抗力好。除了一顆好心以外,她什麼也沒有。”馬車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嘎的一聲停住,瑞德扶她下了車,膽顫心驚的她,一種突如起來的孤獨感襲上心頭,使她不由得緊緊地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進去吧,瑞德?”

“不。”他說了一聲便回到馬車裏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階,穿過走廊,把門推開。燈光昏黃,艾希禮,皮蒂姑媽和英迪亞都在那裏。思嘉心想:“英迪亞在這裏幹什麼呢?媚蘭早就不讓她再進這個門嘛。”那三個人一見到她便站起身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憂傷。皮蒂姑媽緊緊咬著嘴唇,有點發抖。英迪亞瞪大眼睛注視著她,隻有悲傷沒有恨。艾希禮目光呆滯,夢遊一般向她走來,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胳膊,又夢遊一般對她說話。

“她要見你,”他說:“她要見你。”

“我現在就去看她好嗎?”她回頭看看關閉著的臥室門。

“不,米德大夫在裏麵。我真高興你回來了,思嘉。”“我是盡快趕回來的。”思嘉將帽子和外衣脫了,“火車——這不是真的——告訴我,她好些了,是不是,艾希禮?你說呀!別這樣愣著嘛!她不見得真的——”“她一直都想見你,”艾希禮注視著她說。同時思嘉從他的眼神裏找到了答案。瞬間,她的心像停止了跳動,接著是一種比焦急和悲哀更強大的恐懼,開始在她的胸膛裏蹦跳了。這不可能是真的,她立即這樣想,試著抵擋恐懼。“大夫有時也會作出錯誤的診斷呢,我決不相信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會控製不住尖叫起來了。我現在得想想別的事情了。”

“我決不相信!”她大聲喊道,注視著麵前那三張緊繃的麵孔,仿佛質問他們敢不敢反駁一樣:“為什麼媚蘭沒告訴我呢?如果我早知道,就不會到馬裏塔去了。”艾希禮的神誌好像忽然清醒過來,感到很痛苦似的。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思嘉,尤其是你。她怕你知道了會責怪她。她想等待三個月——到她認為已經安穩和有把握了的時候才說出來,給你們一個驚喜,並笑話那些誤診的大夫。她很高興已經懷孕。你知道她非常希望有個小女孩,況且一切都順利,直到——後來,無緣無故地……”媚蘭的房門悄悄地開了,米德大夫從裏麵走出來,隨手把門帶上。他站立了一會兒,那把灰色胡子垂在胸前,環視那四個嚇壞了的人,最後目光落到思嘉身上。

他向她走來時,思嘉看見了他眼裏的悲傷,同時也含有厭惡和輕蔑之情,內疚湧上了她驚慌的心頭。

“你最終還是回來了。”他說。

不等她回答,艾希禮便要向那關著的門走去。

“你先不要去,”大夫說:“她要跟思嘉說話。”“大夫,讓我進去看她一眼吧。”英迪亞拉著他的衣袖說。

她平淡的聲音中充滿了誠懇:“我今天一早就一直等著,可是她——就讓我去看看吧,哪怕一分鍾也行。我必須要告訴她我錯了,在——在有些事情上。”她說這些時,沒有看艾希禮或思嘉,可是米德大夫冷冷的目光卻自然地落到了思嘉身上。

“過會兒再說吧,英迪亞小姐,”他簡單地說:“不過你得答應我不能用‘我錯了’這些話去刺激她。你這時候去道歉隻會徒增她的煩惱。”皮蒂也怯生生地開口了:“我求你,米德大夫——”“皮蒂小姐,你明白你是會尖叫著暈過去的。”皮蒂挺了挺她那胖胖的小個兒,向大夫看一眼。她的眼睛是幹的,但滿含著莊嚴的神色。

“好吧,親愛的,稍等一等,”大夫顯得和氣些了:“來吧,思嘉。”他們輕輕地走過穿堂,走向那關著的門走去,一路上大夫緊緊抓住思嘉的肩膀。

“我說,小姐,”他壓低聲音說:“不要激動,也不要作什麼臨終時的懺悔,否則,對天起誓,我會扭斷你的脖子!你不必這樣看著我。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要讓媚蘭小姐平平靜靜地死去,你不要隻顧減輕自己良心上的負擔,告訴她關於艾希禮的任何事。我從沒傷害過一個女人,可是如果你此刻說那種話的話後果就得由你自己承擔了。”他沒等她回答就把門打開,將她推進屋裏,然後又把門關上。那個小小的房間裏擺設著廉價的黑胡桃木家具,罩著報紙的燈使屋子裏顯得昏暗。它狹小而整潔,像間女學生的臥室,裏麵擺著一張低背的小床,一頂樸素的帷帳高高卷起,地板上鋪著的那條早已褪色的破地毯,卻被刷得幹幹淨淨。這一切,跟思嘉臥室裏的奢侈,跟那些高聳的雕花家具、淺紅錦緞的帷帳和織著玫瑰花的地毯比起來,真是相差太遠了!

媚蘭躺在床上,她萎縮的形體像個瘦弱不堪的小女孩。兩條黑黑的發辮垂在麵頰兩旁,紫色的圓圈裏是她深陷的緊閉的雙眼。思嘉見狀,倚著門框呆呆地站著,好像不能動彈了。盡管屋裏陰暗,她依然看得清清楚楚。媚蘭那張蠟黃的臉,幹枯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了,鼻子周圍全皺縮了。在此之前,思嘉還真的希望是米德大夫誤診了。

可現在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戰爭時期她在醫院裏見過許多同樣模樣的麵孔,她當然知道這預示著什麼了。

媚蘭快不行了,可思嘉心裏仍然還不願接受媚蘭即將死去。因為她不想媚蘭死。死,對於她來說是不可能發生的。當思嘉那麼迫切需要她的時候,她不能就這麼輕易死去。以前她並不認為自己會需要媚蘭呢。可如今事實就在她眼前,在她靈魂的最深處,她從來都是依靠媚蘭的,隻是以前並沒認識到。現在媚蘭快死了,思嘉才徹底明白,離開她,自己是活不下去的。現在,她踮著腳尖向那個即將死去的身影走去,內心十分害怕,她才知道媚蘭一向是她的武器,是她的慰藉和力量啊!

“我一定要挽留她!我決不能讓她死!”她一麵想,一麵提著裙子在床邊靜靜地坐下。她立即抓起擱在床單上的軟弱的手,發現它已經冰涼了,便又嚇住了。

“我來了媚蘭。”她說。

媚蘭勉強睜開一條縫,接著,仿佛發現真是思嘉便安心了似的,又閉上眼,停了一會兒,她歎了一口氣輕輕地說:“你肯答應我好嗎?”“啊,答應什麼!”“小博——照顧他。”思嘉隻能點點頭,喉嚨被什麼堵住了,同時緊緊捏了一下那隻冰冷的手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