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竊觀皇上生安之美德約有三端;而三者之近似,亦各有其流弊,不可不預防其漸。
臣私下觀察皇上天生的美德約有三個,而與此相近似的弊端也有三個,不能不預防其日後的發展。
其一,“臣每於祭祀侍儀之頃,仰瞻皇上對越肅雍,跬步必謹;而尋常蒞事,亦推求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為瑣碎,是不可不預防。”(臣每在侍奉祭祀時,看到皇上表情嚴肅莊重,對每一個小的步伐都很慎重,平時辦事,也是每一步驟都考慮得精細周到,這是皇上敬慎美德,如果不早加嚴辨的話,那麼它的流弊將為瑣碎,對此不可不預防。)譬如對臣下因步履快慢、道旁叩頭等小節動輒處罰。如此“謹於小而忽於大”,“於國家大計必有疏漏而不暇深求者矣!”(在小事上謹慎而在大事上疏忽,在國家大計上必有疏漏而無暇去深入研究了。)其二,“又聞皇上萬幾之暇,頤情典籍。遊藝之末,亦法前賢;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細,其流弊徒尚文飾,亦不可不預防。自去歲求言以來,豈無一、二嘉謨至計?究其歸宿,大抵以‘毋庸議’三字了之。”“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又聽說皇上於日理萬機的空閑,以讀古代典籍來怡養性情,即使遊戲娛樂這樣的小事,也效法前賢,這是好古的美德。如果不仔細分辨,其流弊將是徒尚文飾,也不可不預防。自去年向大臣們征言以來,豈沒有一兩條好的建議?但到最後,大都以“無須議”三字打發了。少有察納所征之言的真心,不過是做一點虛心納諫的姿態而已。)其三,“臣又聞皇上娛神淡遠,恭己自怡;曠然若有天下而不與焉者;此廣大之美德也!然辨之不精,亦恐厭薄恒俗而驕矜之氣,尤不可以不防。去歲求言之詔,本以‘用人’、‘行政’並舉,乃近來兩次諭旨皆曰:‘黜陟大權,朕自持之。’”(臣又聽說皇上以追求恬淡閑遠來愉悅精神,以謙恭遜讓而怡然自樂,虛懷若穀,好像掌有天下卻與自己無關似的,這是胸懷寬廣的美德。但如果分辨不精,也容易厭棄世俗常情而滋長驕矜之氣,尤其不可不防。去年求言的詔命,本以“用人”、“行政”並舉,但近來兩次諭旨都說升降大權由皇上獨自執掌。)不難看出,奏疏表麵上言聖德,其實是在指陳名為聖德實則流弊,而且流弊也似乎還不是重心,重心在指責皇帝的過錯,甚至涉及皇帝的能力與品德:皇帝隻把眼睛盯在細枝末節上,意味著小氣;征言而不用,徒尚虛文,意味著不誠;唯我獨尊,乾綱獨斷,意味著自大。尤其是一一指陳調配人才、審度地利、慎重軍需等防剿太平軍的失當舉措,以歸罪鹹豐。這對於登基僅一年零三個月、正雄心勃勃以展英姿的鹹豐而言,無異於兜頭一瓢冷水,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覽折未畢,即怒擲其折於地,立即召軍機大臣治他的罪。
曾國藩本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來上這道折的,意在對鹹豐皇帝犯顏直諫,痛下針砭,以震醒自我陶醉的鹹豐,做一代英主,挽狂瀾於既倒。事後,曾國藩將奏折謄抄一份寄回湘鄉老家,便立即引起家人的恐慌,叔父回信說他太過戇直,父親則告誡他作為“副部長”這樣的官員,不應當以直言表現自己,重要的是善輔君王實行德政。曾國藩自己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他深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後怕,正是在這種後怕中他空前痛切地領教了君權的無上淫威,以他的修為,他有力量維持表麵上的鎮靜,卻無法克製內心的惴惴不安,他度日如年地等候皇帝的發落。
幸運的是,曾國藩再一次遇到了貴人,其中之一即大學士祁巂藻。這是一位漢人,卻躋身於清朝的權力中樞,他采用十分聰明的表達方式化解了鹹豐的怒氣。他首先講了一個道理,即君聖臣直,意思是說,曾國藩之所以敢於如此直言,是因為他知道您是聖明大度之君啊!其次他又講了處罰曾國藩的危害,畢竟你是下詔征言,如今有人因上言而獲罪,還會再有人應詔嗎?
這一招委實管用,鹹豐為了證明自己是聖明之君,便不能對曾國藩予以治罪。
但是他實在是又羞又惱,便在曾國藩的折後寫下了一大段文字,核心是為自己辯解,除了表示接受所說的預防“驕矜之萌”外,其餘全都予以否定,批評曾國藩“或語涉過激,未能持平;或僅見偏端,拘執太甚”。但是筆鋒一轉,讓自己登上聖君的高度:“念其意在進言,朕亦不加斥責。”這“不加斥責”
一語實在高明,判定曾國藩應該斥責,卻不加斥責,便彰顯了聖君的寬大為懷,從而同前文“雖迂腐欠通,意尚可取”之語形成呼應。不過,日後的事實將會證明:鹹豐皇帝已經將這份羞惱植入心底,從而為曾國藩的未來掌軍埋下了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