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本以為這樣一道奏折會顯露他“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胸懷,“當知我之黑白分明,固非專鬧意氣者矣”。不想,此奏一出,讀者驚疑。官場中人都一時轉不過彎子,鬧不明白為什麼左宗棠突然出現這樣大的轉變。中國人習慣於陰謀思維,於是一致認為左氏動機不純,他故借揚曾以揚劉鬆山,揚劉鬆山也就是揚自己,揚自己則是為了貶低李鴻章。
曾國藩也是這樣推測的。十一月初七,在致郭嵩燾信中說:
左帥表劉壽卿,謬及鄙人,論者謂其伸秦師(指左所統帥的軍隊)而抑淮勇,究不知其意雲何也。
真是無可奈何。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1872年3月12日),曾國藩因腦溢血逝世於南京兩江總督府,年不過六十二歲。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一時之間,同僚朋友、門生故吏雲集南京,曾國藩的葬禮成了一場詩文大會。蓋與葬者既多文學之士,撰文者又發自真情實感,所以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名作。比如,老朋友老部下李元度的哭師十二首,就筆筆沉鬱,句句動人:
一夕大星落,光芒薄海驚。九重悲上相,萬裏失長城。傳說騎冀尾,虎圖富甲兵。宗臣應附袷,天語極哀榮……而李鴻章的挽聯後來更成了千古名作:
師事近三十年,薪盡火傳,築室忝為門生長;威名震九萬裏,內安外攘,曠代難逢天下才。
時人這樣評價這副對聯:“豪邁精當,亦自占身份,非鴻章不能亦不敢道此。”
在林林總總的祭文挽聯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一對,是當時身在西北前線的左宗棠派人千裏迢迢送來的,其文曰:
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更為令人意外的是,在對聯後麵,居然署的是“晚生”二字。曾、左二人通信,從左宗棠為布衣時起,都是稱兄道弟,左宗棠從不肯讓一步。在曾國藩官拜大學士後,按慣例左宗棠對曾須自署“晚生”,左宗棠卻說,“惟念我生隻後公一年,似未為晚,請仍從弟呼為是”。所以生前左宗棠從來沒對曾國藩稱過晚生,這也成為當時官場上一則趣事,因此誰也沒想到左宗棠會在挽聯上署“晚生左宗棠”。
聽說曾國藩去世的消息,左宗棠是十分震驚的。他以前沒聽說曾氏有致命的大病,且六十二歲,對當時養尊處優的階層來說,並不算長壽。他沒有想到,曾左之間的恩恩怨怨,這麼早就結束了。也許在奏折中寫上“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幾句之時,他就已經有與曾國藩和解的想法了。一方麵由於軍事匆忙,另一方麵,他以為時間還長。沒想到,機會永遠失去了。
坐在西北軍營之中,左宗棠回想起與曾國藩一生的林林總總,越想越覺得傷懷。他在給兒子的信中說:“曾侯之喪,吾甚悲之。”“從前彼此爭論,至茲感傷不暇之時,乃複負氣耶?”隻有失掉了老朋友的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他的損失是多麼巨大,他又是多麼對不住這位忠厚長者。他和曾國藩較量了一生短長,總也不服氣。但是到了這一刻,靜心反思,他服了。他自甘同時代第二人的身份,所以以“自愧不如”四字作為二人關係的最後總結。
這對心高氣傲的左宗棠來說,實在是太難得了。
如果曾左關係能以此為結局,無疑是一樁動人佳話。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簡單。
在曾國藩身後,左宗棠對曾國藩的後人極其照顧。曾國藩死後五年,其子曾紀鴻因家人病重,缺錢醫治。左宗棠送給他三百兩銀子,還在家書中這樣回憶曾左交誼:
吾與文正交誼,非同泛常。所爭者國家公事,而彼此性情相與,固無絲毫芥蒂,豈以死生而異乎?以中興元老之子,而不免饑困,可以見文正之清節足為後世法矣。
曾紀鴻因病去世前後,左宗棠在醫藥費喪葬費上又多次給予幫助。在給李勉林的信中談及此事時,左宗棠說:
吾輩待其(曾國藩)後昆,不敢以此稍形軒輊。上年弟在京寓,目睹栗誠苦窘情狀,不覺慨然為謀藥餌之資,殯殮衣棺及還喪鄉裏之費,亦未嚐有所歧視也。
曾紀鴻貧病而死,證明了曾國藩一身清正,更增加了左宗棠對曾氏後代的垂憐之意。左宗棠任兩江總督時,委任曾國藩的女婿聶緝槼為營務處會辦,第二年,又提升為上海製造局會辦。聶氏自此官運亨通,一直做到江蘇巡撫。左宗棠在推薦聶緝槼的書信中這樣論及自己的推薦與曾左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