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一帶的鄉村,爺爺的妹妹俗稱姑婆,妹夫俗稱姑公。
姑公膝下無兒無女。六叔從小被寄養在姑公家裏。姑公的村子,叫裏毛坑,離我村不到兩裏路,我常去找六叔玩。六叔比我大不了幾歲,總帶我去後山梨園裏逛。那園子很大,裏麵栽滿了梨樹,我們從未數過,想必有近百棵吧。
梨園是個美麗而神秘的“禁區”。姑公的先人去世後都被葬進梨園裏。那一堆堆隆起的土墳,陰森可怖,與美麗的梨樹林形成強烈的反差。平時,姑公不讓我們進梨園,但清明掃墓除外。
那年清明,園裏梨花盛開,如披縞素,似乎在為樹下長眠的先人默哀。姑公看上去特別開心,他帶著六叔和我去梨園掃墓。梨園四周砌有矮牆,外開一扇竹門。還沒等開門,我和六叔便翻牆進去。姑公扯著嗓子大喊:“兩個狗銜的,不能爬牆,小心摔著!”
我們才懶得理睬呢。進入園內,我和六叔對掃墓毫無興趣,倒是迷上了梨花,這棵樹下走走,那棵樹下逛逛,仰望樹上如雪的白花。
“好美的花!好大的梨樹!是誰栽的樹?”我好奇地問。
“不是一個人栽的。每位祖先去世,葬進梨園後,家人都要栽一些梨樹,留作紀念。像這棵最大的,應該是曾祖父去世後,我的爺爺親手栽的。”姑公指著一棵老梨樹說。
“每一棵梨樹,都是為了紀念一位先人嗎?”我繼續問下去。
姑公點了點頭。
“為什麼隻栽梨樹,而不栽桃樹?”我又問。
“梨,諧音離。懂嗎?”姑公回答道。
“您離世後,誰來給您栽梨樹呢?”我剛問完,便感到後悔。
果然,姑公陰下臉來,好半天才說:“小孩子不該問的就別問!下次你永遠別進園裏來!”
我感到莫大的委屈,差點落下淚來。
不過,姑公似乎並沒把這話記在心上。
那年秋天,梨果飄香,姑公竟要我和六叔去幫摘梨子。這真是件美差,我踩著如蝶的落葉,在園中來回奔跑。那枝頭金黃的梨子,就像一個個吉祥的老壽星,慈善地笑著。我和六叔三下兩下便爬到樹上,小半天便摘到大半筐。品嚐著酥脆的梨兒,我滿口生津。而有些梨兒長得刁,偏長在樹梢的細枝上。我踮起腳尖,仍夠不上,恨不得手臂再長出一截。
每當這時,姑公便急得大嚷:“快下來,不要摘了!”
我哪裏肯聽,抱定樹枝死命搖撼,好一陣子,黃葉紛紛抖落,一個個梨子相繼墜地,有不少都摔破了,有的還砸得稀爛。
姑公不住地搖頭歎息,連說造孽啊。
梨花年年開,梨果歲歲結。後來,我讀中學了,上大學了,去梨園的次數便少了。姑公也更蒼老了。
多年後的一個冬天,姑公去世了。我和六叔都未能趕回來,送他最後一程。像列祖列宗一樣,他被葬進了梨園,園裏又凸起了一座新墳。
次年清明,我和六叔去梨園為姑公掃墓,順便想為他栽幾棵梨樹,留作紀念。
然而,還沒進梨園,我便驚呆了。那梨樹林沒開一朵花,沒長一片葉。細瞧,那一棵棵梨樹竟然全枯死了!
到底怎麼回事?我問村裏的一位老漢。
他歎息道:“去年的一個秋夜,你姑公借著朗朗月色,推開了梨園的竹門,將梨樹皮剝光,還釘入長鐵釘。”
我不解地望著老漢。
他繼續說:“也許他聽信祖訓,認為自己身後無子嗣,是對祖宗的最大不孝。”
我還是想不通,問道:“他為什麼要加害無辜的梨樹呢?”
老漢搖著頭說:“誰知道呢。也許他認為梨園將再無人葬入,該關閉了。聽人說那天深夜,他還在梨園裏久久徘徊,想必心裏也很痛苦吧。”
怎麼會這樣?我推開虛掩的竹門,步入梨園。望著那片枯死的梨樹林,望著一堆堆土墳,我頓感冷氣逼人。
我和六叔在姑公的土墳前栽下了幾棵小梨樹,留作紀念。
我不知道姑公是否願接受這份“禮物”。
我站在荒廢的梨園裏,看不見一朵梨花,也找不到一隻蜜蜂蝴蝶。我守著梨園寂寞的春天,黯然神傷。冥冥中,我似乎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林中響起:“小孩子不該問的就別問!下次你永遠別進梨園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