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悲情三部曲(4)(1 / 3)

長發雖然沒有心思種莊稼了,但又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晚珍好混,他有個槍,雖然已經老掉了牙,但多少還管用,獵物也就來得方便。他又會行醫,在大隊合作醫療站獲得了一個“赤腳醫生”的封號,出去不但有現成飯吃,回來也不空手。但長發呢?他不種莊稼,再靠什麼呢?

當然,他也可以弄點獵物。他雖然沒有槍,但可以下弓。經過一個夏秋,野雞吃肥了,他便背上一張弓,到地裏下好,周圍灑點玉米豆。這樣,站在家門口就可以看到土弓,翻起時的飛塵和被夾住的野雞扇動的翅膀。

所以,在老莊,晚珍家在經濟上始終處於一種優越的地位。

然而,使荒暖感到奇怪的是,隔壁的人好像並沒有餓壞,甚至和他們的臉色一樣的紅潤,這是怎麼回事呢?她有好幾次約摸快到吃飯時,踩著小凳,悄悄地爬在牆頭上,朝那邊窺測,發現他們吃飯時總有飯吃,而且居然和他們一樣,既有包穀糝糊湯,又有金黃的玉米餑餑,這使她憤憤不平,心裏很不好受。她把這口氣出在旦娃和淘氣的來往上,對女兒限製得更嚴,不準她隨便走出院子一步。

多少年已經過去了,他們各家也都添置了一點東西。唯獨原來那個水桶仍舊歸兩家共有,使用的方式也正是過去的老辦法。隻要東院喊一聲要桶,旦娃就去送到井台,那邊打水的自然是淘氣,旦娃晚回去一會兒,他們就可以互相看一眼。反之亦然。從前年開始,放牛已經改由他們的父親輪流承擔,所以這隻桶便成了他倆聯係感情的唯一媒介。荒暖看到了這一點,就讓晚珍從腰坪鎮買回來了一隻桶。她這樣一做,二板認為是對自己的誣蔑,讓長發下決心也買回來一隻桶。原來共用了20多年的那個桶終於閑歇下來,被擱置在兩家之間的那道界牆上。

從此,旦娃和淘氣沒法兒接近了,隻有花腦焦急地在兩個人之間跑來跑去。但是,每當旦娃打水時,桶在井水裏一響,淘氣就能聽見,馬上可以找個借口跑到院子裏去,和旦娃默默地互看一眼。日子長了,旦娃便每天早晨起來打水,她就每天早晨在窯門前梳頭。旦娃故意打得很慢,為的是多看淘氣幾眼。這時,淘氣就把滿頭的烏發散下來,斜著頭,多情地望著旦娃,用梳子梳呀,梳呀,梳個沒完。

一天晚上,旦娃思念淘氣,睡不著覺。半夜裏,迷迷糊糊剛入睡,忽然被什麼響動驚醒。睡眼朦朧中,他看見母親掌著燈開門,父親把一筐玉米棒扛了回來。

“爸,別這樣了,”他揉了揉眼睛,不滿地嘟囔著,“這不叫偷了嗎?”

父親不理他,隻管把筐裏的玉米棒倒在窯角裏,用什麼東西蓋著,一邊不停地喘著氣。

這事終於被大隊知道了,派人搜了郭長發的家。長發承認自己從地裏偷了糧食。於是,大隊給他開了批判會。批判會上,幹部質問他為什麼要盜竊集體的糧食,他不吭聲,問得緊了,他才說:“糧食是我種的,怎能算偷?”

一天深夜,二板出來撒尿,忽然發現井台附近走過一個黑影,朝後溝方向去了。她回來趕緊搖醒男人。長發一聽,拾身起來,跟了出去。他在溝口的核桃樹底下等著。左等右等,不見動靜。夜寒上來了,他冷得打了個顫,蹴下來,身子緊緊地蜷縮在一起,雙手在胸前交叉起來,抱住肩頭。這時,二板怕冷著他,送來一條破褥子,讓他披上。夫妻二人耐心地等待著。當晚珍扳了滿滿一筐棒子,很吃力地背著回來時,被他們抓住了。長發讓二板把褥子拿回去,自己押著晚珍,星夜趕往梨花寨。

走過吊莊後,晚珍說他實在背不動了。長發就像從前在地裏幹活那樣,幫他背著往前走。多少年來,他們第一次走在了一起,然而卻是這樣地走在一起。他們誰也不說話,默默地往前走著。山上的鳥兒早已息了歌喉,隻有子規還在不停地叫著。當然,黑龍河一如既往,在他們身邊喧響著往前流淌。

“你累了,讓我再背會兒吧?”晚珍終於說。

“不累,我比你有力氣。”

他們這樣互相關照了一句。

到了梨花寨,叫開大隊長家的門,沒等郭長發開口,晚珍卻搶先開口說:“大隊長,他又偷隊裏玉米,讓我抓住了。”

郭長發聽得目瞪口呆,半天腦子才反應過來,連忙解釋、爭辯。

大隊長說:“長發,你個老老實實的莊稼漢,咋變得這樣不顧臉麵,接二連三地偷集體的東西呢?”

長發笨嘴拙舌地喊起來:“不是我,是他偷的,是他!”

“你說是他,有啥根據?”大隊長偏起頭問。

這下可把郭長發問住了,張口結舌,半天泛不上一句話來。忽然,隻見他一把將晚珍推倒在地,脫下他的一隻鞋,說:“你看,他進過玉米地,地裏有露水,他的鞋是濕的,還沾著泥!”

大隊長搔搔光腦殼,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又看晚珍另一隻鞋,也是濕的。他又讓長發把鞋脫下來,一看鞋底果然是幹的。晚珍沒法抵賴了,隻好承認是自己偷的。

大隊長說:“晚珍老哥,你前幾天還告他偷莊稼,你球不爭氣,咋也偷呢?”

大隊長氣得笑起來:“哈哈,你們老莊變成賊窩子了!”

這次衝突的結果是,兩家人斷絕了一切來往,隔膜更深了,達到了“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隻有花腦仍然像往常那樣,忠誠地公正地為兩戶人家效勞。

一個嚴寒的冬夜,花腦在井台下邊的坡地上,同一隻金錢豹展開了殊死的搏鬥。整個山穀裏回蕩著它那猛烈的吠叫聲,但是,它沒有得到兩家主人的援助,既不見長發提著砍柴刀來,也不見晚珍端著土槍向野獸瞄準。結局是,在把豹子追趕到黑龍潭附近時,它被凶猛的對手返回身來,從脖子上咬了一口,受了致命的重傷。它想繼續追逐,但四條腿撐不起來了;它想繼續吠叫,但脖子上漏氣,叫不出聲。而殷紅的鮮血已經浸泡了它大半個身體。在過去那無數個日夜裏,它為守衛老莊這塊人類的家園,作出了重大的犧牲:它的下唇被獾的利爪拉了兩道深深的缺口;它的右耳尖被狼的鋒齒咬掉;它的腹部左側,被野豬的獠牙掛出一道半尺多長的傷口。此外,它的皮毛各處還留下了累累的傷痕。現在,它那維係生命的咽喉幾乎被咬斷了。

它看見眼前出現了一團光亮,它想,那一定是主人窯洞裏的燈光。它掙紮著向前挪去。不知挪了多長時間,它感到離燈光好像很近了,燈的光熱就在它的頭頂。它動了一下沉重的頭顱,隱約看見周圍全是綠和白的顏色。它閉住眼睛,養了會兒神,再用力睜開眼皮,才看清這是高高的山林,滿眼都是鬆枝的翠綠和積雪的白皚;那燈原來是天上的太陽。

就這樣,花腦帶著那一身光榮的傷痕和鮮血,靜靜地躺在了觀音嶺上。沒有哀怨,沒有悲傷,隻有偶爾裂開嘴唇,用顫抖的長舌拭舔一下自己的唇齒。十天以後,天上的太陽、月亮和星星在它那發藍的瞳孔裏熄滅了。

沒有了花腦,老莊一下冷清了許多。

旦娃和淘氣都為花腦傷心起來。

晚珍上山打獵,再也沒有花腦的幫伴了,獵物也極少了。有一次,他的土槍失了火,對著迎麵撲來的野豬,他隻好用槍杆支起身子,從豬身上往過跳。結果,槍折了,他的腿肚被豬牙掛了一道口子,回家躺了半個月,不能起身。

接著,那隻咬死花腦的金錢豹開始入侵了。最初,那豹隻在遠處吼鬧,後來就漸漸移近,以至跑到院子裏來,從窯背上跳到院子裏,又從院子裏跳到窯背上,如入無人之境;夜色中,兩隻眼睛放著藍光。原來,它在給墨鏡下的一隻牛犢打主意。它在西邊院子兜了幾個圈子,想衝牛窯,但墨鏡警惕地守衛著牛犢,把它藏在自己身後,不讓豹子接近。豹子匍匐在窯外,安靜了一個時辰,等母牛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以後,便悄悄地潛進了牛窯。當它一口咬住牛犢的脖子,甩在自己背上,準備逃出窯門口橫檔的木杠的時候,正在打盹的墨鏡覺察了。窯內像發生了劇烈的地震一樣,一陣爆發性的響動。接著,豹子背著牛犢跳了出來。墨鏡暴睜環眼,衝了兩次,都被拴在槽頭的韁繩扯了回去。這個老弱不堪的母牛頃刻間恢複了它那天然的野性,將那碩大的頭顱用力一擺,鐵鼻圈就拉裂了鼻肉,跟蹤追了出去。它那堅硬的腳蹄將院子裏的土塊蹬起幾尺高,一次竟能縱出成丈遠。豹子害怕了,扔下牛犢,奪路而逃,墨鏡哪裏肯放?它撒開腳蹄,緊緊地追在後邊。

它那原始爆發性的威力是那樣雄偉壯觀:它踏過雪地,雪地上騰飛起一片雪霧,像飛馳的汽車後邊揚起的煙塵;它奔過冰河,冰河上飛濺起無數的冰塊;它踩過梢林,梢林中不計其數的樹枝被它撞倒、踩斷,發出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山響。豹子順結冰的河道跑到黑龍潭,打算縱上懸崖,不料冰滑,又溜了下來。這時,墨鏡趕上去,一頭將豹子頂在冰崖上。

第二天早晨,兩家主人尋著蹄印找來時,墨鏡還將豹子頂在那裏。人一到,墨鏡往後一退,癱倒在冰凍的黑龍潭上。而豹子,早已死得僵硬了。

此後的殘冬裏,墨鏡一直萎靡不振。長發搬得住在牛窯裏,精心地照料著它。開春時,它死了。吊莊生產組的人們幫著把它從牛窯裏抬出來,剝了皮,分了肉,將骨頭埋在桃花山下。

旦娃和淘氣一直用打水和梳頭的方式,表達著他們的戀情。

一天晚上,晚珍和荒暖把女兒叫到跟前,說了很多訓斥的話,規定今後不準她在窯門外梳頭;長發和二板也把兒子叫到跟前,說了許多勸諫的話。他們都希望兒女為自己爭氣,不要給他們的老臉上抹黑。

從那以後,旦娃打水確實沒有多大響聲了,淘氣也不到院子裏去梳頭了。

春天來了,桃花山上一片粉紅,蝴蝶、昆蟲都在熱情地飛舞、跑動,準備進入神聖的交配時候。隻有山坡下的老莊一片寂靜,各家在默默地打發著日子。

初夏的一個夜晚,荒暖半夜醒來,看見女兒光著身子悄悄地出去了,她以為女兒出去小便去了。等了好長時間,不見回來,她不知怎麼回事,正想出去看看,隻見女兒慌慌溜溜地回來了。她問怎麼出去這麼長時間,女兒嚇了一跳,半天才囁嚅著說大便幹燥。但是第二天晚上,女兒還是出去很長時間。她覺得有點奇怪。第三天晚上,女兒出去時,她跟在後邊。她看見女兒走過那道界牆,進了長發家西邊的牛窯,她跟著走到窯洞口,把耳朵貼住虛掩著的柴門。她聽見裏麵一陣□□□□的響動和喘息。待到那些聲音靜止以後,裏麵傳來了輕柔的說話聲。她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氣得一腳踹開柴門,闖了進去。當她看見草鋪被窩上,女兒和旦娃光溜溜摟在一起的身影時,她氣得渾身篩糠,胸口堵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等到她鬼哭狼嚎般地吼叫著,跑回去叫醒晚珍,舉著砍刀和切菜刀趕過來時,旦娃卻和淘氣跑過來,穿好衣服,跑得無影無蹤了。

老莊第一次發生了公開的全麵的衝突,衝突的結果是,荒暖和二板互相揪落了很多頭發,臉上全是抓下的血痕;晚珍在長發胳膊上砍了一刀,長發把晚珍推倒在石頭界牆上,腦袋上碰了個大血口子。

兩敗俱傷後,便都隻好各回窯裏歇息,休養。

觀音嶺上一片暗綠,夜色漸漸地深重起來。

一縷青煙從半山嶺的林叢嫋嫋升起。

那青煙不斷地加濃著,後來,全部被夜色吞沒了。一切都融化在黑暗中。

老莊的兩家人雖然都牽掛著自己的兒女,但他們畢竟都已上了年紀,憂困已極,便都睡著了。但到了後半夜,他們很快都被驚醒了。醒來時,窯洞裏映得火紅,隻聽見對麵山上如風卷巨纛,萬馬奔騰。便都慌忙掙紮起來,跑出去看。

他們站在院子裏,驚呆了。觀音嶺上起了大火,火已成勢,在半邊山坡上湧成火龍,烈焰如同龍舌舔空,一股一股地向天空飛騰著,一飛就是幾丈高。風吹過來了,火龍順著山坡翻波、騰躍,想繼續伸展自己的勢威,然而,一條溝穀把它攔住了。這時,忽然看見那裝滿油脂的鬆果被燒斷了蒂把,像一個個紅紅的火球,被山風丁零零地吹過溝穀,落到對麵的山坡上,於是那裏很快就升騰起火焰。

老莊所有的居民,晚珍、長發、荒暖、二板,都被這可怕的自然景象嚇呆了。他們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天禍對他們無論那一家都是不祥之兆。一當他們聯想到他們的兒女可能就在這山上,甚至已經被燒死在這火海裏,都嚎啕大哭起來。他們忘記了過去幾十年裏的隔閡,互相交換起眼神來,哭得跟小孩子一樣。

長發和晚珍商量了一下,由長發趕快跑步去犁花寨,向大隊報告。

天放明時,川道裏動員來很多人。人們上的山上,離火十數丈遠,就烤得毛發蜷縮,退了下來。

這時候,黑龍潭上空出現了一團烏雲。那雲團迅猛地擴展開來,像原子彈爆炸後產生的蘑菇雲那樣激烈地翻滾著。接著,嶺後麵傳來一種可怕的聲音,如同排山倒海的洪水湧動而來。滿山的鬆樹開始怒吼,大風過來了。觀音嶺上那些尚未染火的一棵棵筆直的蒼鬆,搖撼著遒勁的身軀,如同一支支握在山神手裏的巨筆,以一種偉大的力量向天空書寫著什麼。

火更大了。

這時,黑龍溝裏已經罩滿了烏雲。黑龍潭開始翻滾起來。忽然,從雲層中伸下一根紅亮亮的水柱,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後,下雨了。接著,水柱一根接一根從天上往下紮著,雷聲滿天滾動著,把整條黑龍溝輝耀得白亮,震動得地抖崖塌。大雨像天河倒掛,把一切都淹沒在滔天的白浪裏,人間的一切恩怨、是非,也都被這漫天大雨蕩滌得幹幹淨淨。

10天以後,長發被縣上來的人用法繩捆走了。原因是:他承認自己在發生山火的前一天還是前兩天,上觀音嶺砍柴時,曾經抽過煙;雖然他解釋說,在山上抽煙,他從來都是用鞋底把煙燼蹭滅後才走的。

當天下午,二板就跳了黑龍潭,屍首永遠沒見漂上來過。

晚珍和荒暖跑遍了桃花山、觀音嶺和整條黑龍溝:都沒有找到二板,也沒有找到旦娃和淘氣。

“兩個娃怕是讓山火給燒了。”荒暖傷心地說。

“那倒好向人說明白,隻是二板沒下落,日後長發回來,咱們可怎麼向他交代呀?”晚珍猶慮地說。

半個月後,他們老兩口悄悄地離開了老莊,離開了黑龍溝,順著橋山梁向東走了。

黑龍溝裏,一切都仍像過去許多年代裏那樣,靜謐中夾帶著喧鬧。

老莊又恢複了早時候的模樣,滿院長起了雜叢、荒草。隻有觀音嶺上,火劫後留下一道道逶迤殘跡,像黑龍的留影。

這裏又變成了動物們的世界。金錢豹是這裏的獸王,它可以任意撲食那些弱小的動物,但也並不全是唾手可得:羊鹿子比它跑得快;狼總是成群結夥;野豬的獠牙也相當厲害。假如在它麵前出現一種小巧玲瓏的豺狗,它就會望風而逃,否則,那豺狗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鋒利的利爪挖下它的兩隻眼睛,然後乘它亂跑亂撞之機,跳到它的背上,揭它的尾巴,將腸子掏出來。

每當夜幕降臨以後,觀音嶺上仍舊是百鳥齊鳴。半夜以後,鳥聲漸漸地稀落下去,隻有子規鳥還在不停地啼鳴。它要一直啼叫得流出鼻血,流得昏死過去,從樹上掉下來,然後等待著黎明的東風將自己吹醒。

幾年以後,一對年輕的夫妻又回到了老莊。他們決定在這裏重新開始人類的生活。

選自《人韻》陝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7月版

作者簡介:

王寶成,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祖籍陝西蒲城,1944年生於黃陵縣腰坪鄉蘆峪村。1969年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係。曾在西安電影製片廠文學部工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海中金》《人韻》,長篇小說《夢幻與現實》(三部曲),撰寫電影電視劇本《神禾塬》《莊稼漢》等共8部。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喜鵲淚》獲全國首屆大眾電視金鷹獎。

冰炭

曹俊發

天很藍,時令更迭,序屬夏末。高崗上的蒿窩子裏包容著一位母性。她就是你媽,她在砍柴,砍刀下是棗刺狼牙刺悲慘的戰栗。它們束手就擒,被撂翻在太陽之下高崗之上的荒野,羞辱地膨脹著,鐵青的刺枝在日影下不馴地仄起,它們可以倒斃,但不願被一位母性征服。你媽汗珠子撞擊刺枝,渲染潑灑,便給了灌木們清涼的一潤,使它們激動地收縮了。你媽用藤條束住灌木,一個很大的柴捆便在山岡上晃動。你媽背負著它,牽動著生存的希望一步一趨。漫山遍野搖曳著黃菅的穗子,風一扯,棉絮如雪花飄飛。你媽在紛飛的茸毛中背著柴捆匍匐……

“媽,我要上山。”星期天,你媽上山,你跟著。蒿草叢生,你在草棵子裏滾,鑽灌木叢像一隻狗。你不諳世事的艱難,貪玩得沒了命,你這個山裏的土鱉。你媽揮動砍刀。遠處升騰起白霧。砍刀落下,一根老灌木被齊茬切斷了。你瞅著你媽,發出山雞般的笑聲。這是幼稚的歡呼,歡呼聲在疲累中掙紮。日月旋轉,你媽用砍刀豐富著清淡,把一個瀕臨毀滅的家拯救,靠賣柴生活,供你讀書。然後你才能搖頭晃腦唱歌。你那麼歡樂,是因為老師帶著你和小腦殼們去看戲。戲很別致,演員是你爸。你爸是什麼人?注冊報到的女老師問你時,你說是壞蛋,老師笑得掉淚。老師又問你爸做啥,你對答如流:在家寫字。是的,壞蛋,一個貪汙犯,一個寫交代材料脫胎換骨悔過自新革新洗麵重新做人的壞蛋。你說對了,你的回答,反饋出的是女教師莞爾的笑。工作隊隊長老卞立眉瞪眼,吼喝一聲,你爸就站成一個壞蛋,規規矩矩伏到桌子上寫字了,寫、寫、寫,材料堆積如山,之後老卞帶你爸去公社然後老師講公社逮人,抓壞蛋,然後你去看戲,然後你媽小妹哭不出聲。那是一聲銳喊:“把貪汙犯押上台!”伯父從黑壓壓的人群裏找到你媽和小妹:“快回去。”聲音噤若寒蟬。你媽小妹低頭往回走。“該犯在S路任會計時,貪汙現款8000元,依法逮捕。”又是血淋淋的吼喊。你站在學生隊裏,一個碎仔蛋。你在看戲,戲很別致,你睜大眼睛張開嘴後再也不敢往下看。伯父踢你一腳。你看見兩名警察英武極了。你爸被反綁著彎腰頭戳著地平線直指天際,走得十分好看,像跳舞,領著警察……天高雲淡,清風掠過樹梢。你爸領著警察漸漸遠去。你被伯父踢了一腳,輕輕掉下來,伯父摟著你,猶如哭泣的駱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