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母心裏的他鄉(1 / 1)

父母心裏的他鄉

品事

作者:楊柳小調

母親坐在一個土堆上,看著對麵的山,在山的另一邊住著他年邁的父親我的姥爺,她並不知道,他已經住進土裏兩年了。

母親的記憶還定格在一年多前與姥爺會麵的那個秋天。早幾年,她得了腦溢血,從此,隻有半個身子能活動,她不願意讓姥爺看見自己的樣子,擔心姥爺心裏難受。所有的人一起瞞騙著姥爺,告訴他,母親不在家,去了外省。後來,有人說漏了嘴,那人說看到姥爺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沒有難過,竟然還表現出絲絲欣喜。他們都說他可能老糊塗了,可我能夠理解。姥爺一生坎坷,痛失過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婿,一個孫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他已經嚐盡。這樣一個老人在不見女兒的幾年裏,心裏翻滾著各種猜測。他的女兒雖然身患疾病,但是比他想過的最壞的結果還要好一些。所以,才會出現那樣的表情。

母親不知道跨過了多大的心理障礙才同意見姥爺。在老屋裏,父女倆終於見麵,許久,姥爺顫抖著嘴唇說,這麼久,你怎麼不回家?滿屋子人都落了淚。姥爺怎麼能不心疼,他一直握著母親不能動彈的右手,期望用濃烈的父愛將這隻手連著的半個身子喚醒。

母親後來回憶她剛出嫁的那些年。姥姥、姥爺擔心她吃穿不夠,總來家裏看她,有時拿了雞蛋,又偷偷往雞蛋下邊藏幾塊錢。在集市上看到我們村子裏的人,也要趕緊上前打聽打聽。有一年,農忙時節,姥姥夢見母親在她麵前哭,非要姥爺放下手裏的農活到我們村子裏看一看。姥爺跑了好幾十裏地的山路,到了村外遇到我們村放羊的人,確定我們家沒什麼事情,就轉身回去了。

母親與我之間還可以通電話,可是姥爺那裏沒有電話,他們之間的聯絡隻能憑著心裏的想念。姥爺去世的消息,大家都沒敢告訴母親,怕她難過,更怕她好不容易控製住的血壓。

姥爺去了,這村莊少了一個人的牽掛,母親少了一個深愛她的人,她怎麼可能意識不到,她隻是不敢說出口。去年冬天,她一定要父親把新出的兩棵白菜給姥爺送去。其實她哪裏是想讓父親真的送白菜,她不過是驗證心裏的猜想。當她得知姥爺已經去世以後,卻出奇的平靜。父親早已準備好的降壓藥並沒有派上用場,卻看到母親一個人拄著拐杖出了院子,去了馬路沿上,她在那裏久久看著對麵那座山。

我想起五年前,父母坐火車穿越千裏來唐山參加我的婚禮。早晨,我在車站接他們,他們一出站,先看了頭頂的太陽,接著像街道種植的哪種花朵,人們的語言如何,以及我婚禮當天從市區到婆婆所在的村莊,一路的野草與風景,遇到的人,這一切都成為他們日後惦念的元素。甚至每天都要看一下這裏的天氣預報,在忽然變冷或者忽然變熱的時候,一定要打來電話提醒。他們心裏裝著的異鄉,就是女兒從此要生活一生的地方。

我和母親,作為女性,必然會遠嫁到他鄉,像一朵蒲公英一樣,在另外的地方紮下根。同時,這個地方也在父母的心裏紮根。於是,我們的村莊,除了村裏人之外,還被一堆異鄉人所惦念,一座城市,還被與這城市之外的親人所惦念,這種惦念形成看不見的最溫暖的網絡,被隱形安置在某個角度。

雖然他們順從我的心願,讓我選擇了遠嫁他鄉,但是父母每天都在努力與我所在的城市產生一種關聯,好像那樣就會離我更近一些。

我感受著父母心裏的“他鄉”在他們的生活裏不斷擴張,逐漸成為他們生活的大部分。所以,我必須每年帶著丈夫、兒子回家,必須隔兩天就讓他們聽到自己的聲音。為此,我在春天就囑咐父親,一定多種玉米棒子和南瓜,那時,女兒女婿都會回到他們身邊,把所有莊稼收回院子。母親也總在電話那頭數著日曆,並且說棒子種上了,棒子苗齊腰了,棒子就要熟了……,這竟然成了我們多年不變的契約。

選自《唐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