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艇已經開了半個小時,夜色濃重,岸上的燈火漸漸隱沒。前邊,黑黝黝的海麵上突然出現了幾點燈光,燈光逐漸變大,直到變成燈火通明的魔境,五彩繽紛的霓虹燈瘋狂地閃爍著。

正在駕駛快艇的魯克看見船艙裏的人都已經出來站在甲板上,迫不及待地看著這一片夢幻之地。這是“星球動物園”。號空天飛機乘員組的全體成員,是魯克的玩命夥伴。

老猢猻拉裏,巴基斯坦人,65歲,身材瘦長,臉上皺紋密布,像一隻風幹的核桃,按說已該退休了。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裏亞人,這個饕餮之徒的牙床特別發達,在一次航行事故中,他用牙齒咬斷一根纜繩,排除了故障。小兔子布萊克,肯尼亞吉庫尤族人,時常哼著節奏跳蕩的黑人民歌。還有他自己,老虎魯克。近十幾年航天事業急劇衰落,他的“星球動物園”已是私人空天飛機中碩果僅存的一艘了。

那片魔境實際上是幾座露出水麵的半截孤樓,星星點點散布在廣闊的海麵上。他們腳下是曾經繁榮的澳門。50年來,在人類對“狼來了”的警告逐漸麻木時,狼真的來了。

溫室效應來勢凶猛,南極38億立方公裏的冰冠全部融化,海平麵上升了60米,瀕海的幾百座國際都市成了龍宮。人們被迫遷往高原地帶,但貧瘠的高原是不會一夜之間變成沃土的。全球性洪水又引發了地震大爆發,幾年之間毀滅了幾十座繁華都市。在地圖上,一向安全的地區,也標上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震標識線。人類的瘋狂導致了地球母親的瘋狂。後悔不及的人類盡力掙紮,也隻能刹住文明之車使其逐漸下滑而不致突然翻車。

好在人類的本性是隨遇而安的,這些劫後幸存的半截樓群很快變在了他們的享樂場所。夜空中,霓虹女郎在急驟的搖滾樂曲聲裏,不厭其煩地搔首弄姿。大門口是幾十位真實的小姐,穿著極暴自的比基尼泳裝迎候客人。

魯克對已急不可耐的船員們說:“衝鋒吧,老規矩,今晚的開銷我包了。”“星球動物園”號已經老化了,所以每次航行,船員們都是笑嘻嘻地和死亡親吻,進死前的這一晚放縱也成了慣例。

“這一次的業務很可觀,利潤十分豐厚。我想跑完這一趟,一定把空天飛機好好檢修一番,以後就不必冒險了。”魯克又說。

班克斯和布萊克已經開始在女郎群中尋找自己的相好,怪聲喊叫著。船泊好後,拉裏問魯克;“你要同妹妹見麵?”

“嗯。她一會兒到這兒。”

拉裏搖搖頭:“你不該讓她到這種地方來。”

魯克苦笑:“是她堅持要來的。”

拉裏看著他,不好再說。他知道魯克對乖戾驕縱的妹妹魯冰向來是百依百順的。

這時,班克斯和布萊克已跳上岸,擁著相熟的女人,嬉笑著上樓了。老拉裏早已沒了這種興致,他在酒吧的角落裏要了幾杯郎姆酒,安靜地喝著。他看見魯克係好快艇,最後一個上樓,到豪華的中央大廳裏去了。

同樣穿著比基尼泳裝的女侍們穿著旱冰鞋在各個桌子間穿行,給客人們送飲料、食品。

魯克坐到他的老位子上。一個身材嬌小的侍女很快過來為他擺上五糧液。在世界各地混了這麼久,他始終不習慣那些口味怪異的飲料,仍然鍾情於家鄉的烈性酒。這個叫阿慧的侍女有著南國女子的柔媚,她含情脈脈地問候:“你好,老虎魯克。”魯克大笑著把她一下子拉到懷裏,狂熱地吻著她的櫻唇。她佯作推拒。“別這樣,老板要生氣的。”但她很快就順從了,開始熱烈地回吻。

在中央大廳裏這是失禮的舉止,鄰座的一位紳士鄙夷地對身邊的女伴說:“知道嗎,那個寬肩膀、絡腮胡子的中國人是一艘空天飛機的老板兼船長。記得上個世紀70年代,人類的航天之夢剛實現時,那時的宇航員是何等的俊傑!他們都是人類的精英,一言一行都是人類的楷模。現在你看這些渣滓。”

他的聲音不大,但魯克還是聽見了。魯克回頭橫他一眼,懶得理他,仍和阿慧旁若無人地擁抱著。

魯克是夜總會的大主顧,沒有人敢幹涉他,所以兩人一直膩在一塊兒。忽然魯克覺得氣氛異常,大廳裏反常地安靜。他抬起頭,一個衣據飄飄的仙子出現在門口,她穿著白絲裙,開領很低,一對乳胸半隱半現。人們顯然被她的美色震住了。她就是他的妹妹魯冰。她站在門口傲然掃視著大廳,她像有篇作一個刹那的亮相,隨即她看見了哥哥和他懷裏的女人,目光陰沉下來。

魯克沒料到妹妹這次來得這麼早,感到很尷尬,他近乎粗暴地從懷裏推開阿慧。阿慧看了魯克一眼,便垂下眉眼,默默地滑走了。魯克起身為妹妹拉開椅子,扶她坐下。

一時間似乎無話可說。他知道不該讓妹妹到這個肮髒的地方來,他也常常在心裏責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不像一個大學生。但他知道,驕橫任性的妹妹不會聽他的勸說,他歎口氣,親切地說:“最近可好?上月六日是爸爸的忌日,你去掃墓了嗎?”

“去了”

“還是和姚雲其住在一塊兒嗎?”

魯冰鄙夷地說:“不要提那個可憐蟲。”

魯克暗自歎了一聲。姚雲其是一個性格軟弱的青年,魯克從未喜歡過他,但姚雲其對魯冰的愛倒是才分真誠十分狂熱的。隻要魯冰一句話,他甚至可以毫不猶豫地把心剜出來。魯冰同他同居兩年多了,一向把他當成一個可以呼來喚去的奴隸,這使魯克對他的鄙夷中夾著憐憫。他換了一個話題:“錢夠花嗎?今年生意不好,不過我馬上就想接到一筆大生意。”魯冰厭煩地說:“勉強夠吧。”

魯克暗自搖頭。以他的財力,每月拿出十萬元供妹妹花銷已是力不從心了,但妹妹從沒有滿足的時候。這些年來,魯克一直咬牙緊縮自己的開支,不願縮減妹妹的花銷。

他不能辜負父母臨死的囑托,也想以此來彌補自己的愧海。

魯冰斜靠在座位上,神情慵倦地打量著大廳裏各色人物。她的鼻梁挺秀,睫毛很長,裸露的頸項和脊背皮膚潤澤如玉。魯克看著她,目光無意中滑到了她半露的胸前,不禁渾身一震,趕忙把目光挪走。這個動作當然沒有逃脫魯冰鋒利的眼睛。她早就發現,在哥哥對自己的親情中,偶爾會冒出一些超出兄妹之情的東西,她因此十分厭惡和鄙夷這個粗野的漢子。自從父母橫死後,她患了失憶症,那個凶日之前的事一點都回憶不起來了,一切都墜入了一個幽深恐怖的地獄。但她仍能回憶起父母的溫情,能模糊感受到那種與生俱來的親近。可是,為什麼獨獨對於魯克,她很少有這種朦朧的溫馨?為什麼在下意識中總把他與一種模糊的恐怖感覺相聯?

夜深人靜。她常常強迫自己回憶過去,可是,每當回憶到父母死亡時,她的意識便恐懼地尖叫著四散逃走,使她墜入一片黑暗。回憶的結果常常使她內心充滿絕望的憤怒。

她的回憶之河是從母親去世那天接續上的。她清楚地記得瞎了一隻眼的母親喘息著,拉著她的手放到魯克手裏:“孩子,冰兒托付給你了,你們兄妹好好地活下去,讓我和你爸爸能夠瞑目。”

20歲的魯克紅著眼睛答應了。平心而論,他在此後的16年中確實履行了他的承諾。

但魯冰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把那次托付和一段模模糊糊的恐怖回憶聯在一起。媽媽為什麼瞎了眼?哥哥為什麼對此諱莫如深?她敢斷定,在這道記憶的斷層後一定成著許多可怕的往事。

這會兒,她被浮上來的片斷回憶壓得喘不過氣來,感到那股怒氣又慢慢漫過她的胸膛。她故意撒嬌地問魯克:“哥哥,我漂亮嗎?”

魯克惶惑地看著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開視線,站起身勉強笑道:“我去洗手間。”

魯冰看著他僵硬的背影,殘忍地笑了。她認定那個可惜的男人在努力壓製自已的卑鄙欲念。

“當然漂亮!你太漂亮了!”身後有一個男人接過話頭,魯冰惡狠狠地橫他一眼。

這是個白人青年,大約35歲,金發,嘴角掛著微笑。他穿著隨便,T恤,牛仔褲,拷花皮鞋,但顯然都是名家製作,手上帶著幾隻沉甸甸的戒指。總的說來,這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魯冰在最後一刻把怒容換成了微笑:“謝謝你的誇獎。”

“你確實漂亮!秋水般的雙瞳,秀挺的鼻子,濕潤的嘴唇,還有豐滿的胸部……你的身上,把東方的典雅和西方的性感不可思議地糅合在一塊兒,實在美極了!告訴你,對於女人的美貌而言,我是一個世界級的鑒賞家。我很遺憾,《花花公子》雜誌的封麵探照中竟漏掉了你!”

魯冰仍微笑著:“很高興聽到你的讚揚。”

那人笑著伸出手:“自我介紹一下,亨利·蓋茨,美國人。預先說明一點,我與70年前那位世界首富比爾·蓋茨先生沒有什麼瓜葛,雖然我也是一個很成功的商人。請問小姐芳名?”

“魯冰,藝術學院的學生。”

他彬彬有禮地接過魯冰的小手,在唇邊吻一下:“那麼,我是吝有幸同小姐跳一曲呢?”

魯冰笑著點頭答應。等魯克回來,看見妹妹正同那個白人青年在探戈舞曲中興致勃勃地跳舞,青年在她耳邊說著什麼,魯冰時而側耳傾聽,時而仰麵大笑。

魯克陰沉地注目著,他本能地討厭這個家夥。可能是他太漂亮,多少帶點脂粉氣的漂亮,魯克認為這種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自己經常腳踏死亡線上,對這種養尖處優者有本能的仇恨。

也可能是一種嫉妒心理?這是魯克從來不願承認的,他難以擺脫深藏在心底的負罪感……

一夜過去了。清晨,精疲力竭的船員們陸續回到船上。他們發現老虎魯克懶散地靠著錨樁坐在甲板上,嘴裏叼著一根早已熄滅的煙卷,凝視著地平線上的啟明星。

老拉裏走過來關心地問:“冰兒呢?”

“昨晚我把她送回去了。咱們啟航吧,必須趕上火奴魯魯的班機,今天要和那幫家夥把生意敲定,平托律師已經出發到那兒和我們彙合。老拉裏,這筆生意很能賺一筆,幹完你就可以安心退休了。”

透過落地長窗,能看到火奴魯魯國際航天中心發射場停著的魯斯式空天飛機。那個老人從窗邊轉過身,把窗簾拉上。他身材頎長,白發,藍眼睛,穿銀灰色毛衣,老人牌皮鞋,笑容十分慈祥。

“魯斯,好樣的,”他親呢地評論著,“一般來說,技術的發展沒有奇跡,任何一點微小的技術進步都必然經過一步步艱苦的努力,是漸變而不是突變。但這種空天飛機簡直是一種科幻性的成就,它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烏克蘭宇宙科研推廣設計總局尼古拉·拉祖姆內的傑作。近地載重量1000噸,使用混合液體燃料,幾乎能以任何速度飛行,甚至懸停在空中,這就使極為困難的飛船再入大氣層過程變成了小孩子的遊戲。2027年西安航天公司製成第一艘樣機。你們的星球動物園號是世界上第八艘,也是目前仍在服役的唯一的一艘。如果……人類文明自此不能複蘇,那麼你的飛船將成為航天技術的頂峰,千百年後,人類愚昧化了的後代將把它作為聖物頂禮膜拜。”

魯克笑道:“弗羅斯特先生,你對航天技術十分內行,我想你一定是一個航天專家。

在這之前,看到你們的神秘舉止,我還以為你們是國際恐怖分子呢。”

他的話中另有含義,但老人一笑置之。“那麼,魯克先生,今天我們是否可以按下指印呢?”

魯克躊躇片刻,說:“弗羅斯特先生,你們的價碼不低,一千噸貨物,四億美元的運輸費用,預付五千萬。但是,你們的條件太苛刻了。”

弗羅斯特微笑著接口:“為了這個嚴格保密的條件,我們多支付了百分之十的錢款呀。”

魯克冷笑道:“不夠,那點錢不夠。先生,我們心照不宣,我們知道你是代表哪個國家,因為你的身上有太多的山姆大叔的做派。這次,你們要求我們保密,你們要自己裝貨,要加鉛封……如此等等。我想,你們的集裝箱裏總不會是自由女神像、美國獨立宣言、人權憲章這類東西吧。但我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我不管那些東酉是印第安人的屍骨還是瑪雅人酋長墓裏的財寶,我隻要求一個合理的價錢,能夠補償我為此承擔的額外風險。誰知道呢,也可能我會為此陷入一場馬拉鬆官司,或被某個組織追殺。”

老家夥沉吟著,和他的助手羅傑斯先生交換著眼光,最後弗羅斯特笑道:“好吧,你開個價,隻要在我的權限範圍之內。”

魯克略為沉吟後說;“五億五千萬,預付八千萬。”

弗羅斯特皺著眉頭說:“五億五千萬我可以答應,但預付金還是五千萬吧。離飛船啟航隻剩下一個星期了,我坦率告訴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我無法秘密籌到那額外的三千萬現款。這一點務必請你諒解,你知道,即使在我們政府內,也不能過於公開地行事。”

魯克勉強答應:“那好吧,我相信一個有教養的紳士,不會在付訖全部費用這方麵讓我為難。”

弗羅斯輕鬆地笑道:“那當然,我想我們可以在合約上簽字了吧。”

魯克爽快地答應:“好,晚上吧,我們帶上各自的律師。”

他們彬彬有禮地互道晚安。魯克走後,羅傑斯先生惱怒地罵道:“哼,五億五千萬,這個該死的中國佬!”

弗羅斯特從窗戶裏看著魯克坐上自己的汽車,回過頭冷淡地說;“他拿不到的,他仍然隻能拿走五千萬,那五億元我們將獻給上帝。這個暴發戶,他連在餐桌上怎樣使用刀叉還沒有學會呢,和我們鬥心眼,他還嫩了點。”

“姚雲其,什麼是拉格朗日[拉格朗日:Joseph·Louis·Lagrange(1736.1.25—1813.4.10)法國一意大利數學家,在分析和數論的各個領域以及分析力學和天體力學中都有傑出貢獻。]墳墓?”魯冰對鏡檢查著自己的化妝,一邊問道。

“什麼拉格朗日墳墓?”姚雲其茫然地問,他剛陪魯冰去美容院作完妝回來。這套公寓是魯克為妹妹購置的,房子相當寬敞,屋裏亂七八糟擺滿了各種昂貴的家具和飾物。

姚雲其住在附近的學生公寓,有時候也留宿在這裏,當然全看當晚魯小姐心情如何。

魯冰不耐煩地說:“知道了我還問你?反正是在外太空,魯克要往那兒運貨。”

姚雲其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那個地方應該叫作拉格朗日點。一位天文學家拉格朗日發現,距地球和月亮各38萬公裏,與地球和月亮成等邊三角形的兩處空間,由於受到地球和月亮引力的雙重約束,此處的天體處於穩態平衡,它們隻會繞著這個點振蕩而不會飛離。天文學家發現,這兒聚集了一些太空微粒,在陽光下顯得比別處明亮。

太陽係中還有更典型的例子,像太陽和木星係統中就有阿基裏斯衛星和普特洛克勒斯衛星處於這種穩態平衡。”

“飛船向那兒運什麼?”

姚雲其奇怪地問:“這一點都不了解嗎?你父親就是靠這種運輸業發家的。自21世紀初,人類就把地球處理的核廢料送到那兒作永久保存地,因為在那兒不怕它飛走。當然,它們對過往飛船有一定的危險,因此也有人稱它為拉格朗日墳場。能把核廢料直接投入太陽熔爐才是最保險的,但那樣費用太高,航行也太危險。不過,溫室效應造成文明衰退後,這個行業也幾乎衰亡了,人類隻顧口腹,已經顧不上什麼環境保護了。”

姚雲其提到父親,使魯冰的心髒被重重捶擊了一下,她不願陷入恐怖的回憶,立即扯開話題:“核廢料不是埋在海底嗎?”

“不,海葬方法太不安全,早已放棄了。核廢料的衰退期太長,有的元素一億年內還存在放射性,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永久性埋藏方法都不可靠。美國曾在內華達州的尤卡山地下300米的凝灰質岩(凝灰質岩:一種火山碎屑物質含量小於50%的沉積岩,其層理清晰,不含生物化石。)地層裏建立了核廢料永久存留地,將核廢料密封在玻璃內,再用不鏽鋼容器保護,前後花費了600億美元,曆時30年。不少科學家曾認為這是萬無一失的辦法。現在呢,南極冰冠融化後,造成了許多新的地震帶,其中有一條正好穿過尤卡山!山姆大叔正在為此焦慮呢,他們已經沒有財力新建堆放場了,美國的航天業也已衰退,沒有力量往拉格朗日廢料場運送。”

魯冰對這些知識沒有興趣,但她仍禁不住問;“這危險嗎?”

“什麼危險?”姚雲其稍愣之後才悟到她的話意。“噢,不會有什麼危險吧,是一種例行的運輸。冰兒,”他猶豫著,委婉地說,“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很愛哥哥的。你不要對他那麼冷淡,好嗎?他對你那麼好,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好兄長。”

魯冰立時毫無來由地翻了臉,惡狠狠地說:“你想教訓我嗎?姚先生,請你不要忘記,你是我拿錢養著的鼻涕蟲!對,我是很關心他,他若把性命送到拉格朗日墳墓,誰給我錢花呢?不說了,你走吧,我要睡覺了!”她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姚雲其尷尬地笑著,他早就預料到,自己的勸告會惹翻這個驕橫乖戾的公主。他可憐巴巴地說:“那好,我走了。”

看著姚雲其張皇失措的樣子,魯冰忽又轉怒為笑:“不要走了。今晚陪我出去跳一個通宵,好嗎?”

姚雲其立即容光煥發,他張羅著為情人穿好晚禮服,正在這時門鈴響了,是怯怯的不連貫的聲音。姚雲其打開門,門外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樣子很伶俐,他仰起頭,把一束鮮花高高舉在頭頂:“是魯冰小姐嗎?一位先生讓我向你獻上一束鮮花。”

魯冰好奇地問:“是誰讓你來的?”

小孩奶聲場氣地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小姐。”

自那次跳舞之後,那位叫蓋茨的美國人就開始了狂熱的追逐,他聲言要走遍天下去追求魯冰,所以她斷定一定是那個家夥:“是不是高個子,金發,長得很漂亮?”

“對的,小姐。”

魯冰扭頭看著暗自生氣的姚雲其,笑容更甜蜜了:“小鬼頭,他給你多少錢?”

“十元,是世界共同貨幣。”

“好,我給你二十塊。小東西,你的記性好不好,能不能記住我的話?”

“放心吧,小姐,我的記性好極了。”

“好,那你就告訴他,不要以為他的小白臉能迷住魯小姐。再告訴她,魯小姐不愛花,隻愛錢,很多很多的錢,把他的臭錢盡管往這兒送吧!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

“複述一遍!”

小孩口齒伶俐地複述一遍,拿上錢一溜煙地跑了。魯冰咯咯地大笑著,扔掉花束,拉著姚雲其坐上自己的雪佛萊……

淩晨五點,姚雲其扶著疲憊不堪的魯冰回到寓所時,房門竟然是虛掩的。推開門,姚雲其愣住了!屋裏各處遍擺著五顏六色的花束、花籃,花朵全是用各種紙幣折疊成的,有人民幣、美元、英鎊、世界共同貨幣、日元、新加坡元、馬克、克朗、盧布……琳琅滿目,室內輝映著富貴之光。

魯冰張著嘴,出神地望著這一切。這個神秘的討人喜歡的蓋茨!即使他是億萬富翁,他又是用什麼辦法在一夜之間提了這麼多種類繁雜的現金,還要找人一張張折疊成紙花?姚雲其黯然看著魯冰迷醉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該退場了。他走過去,輕輕吻一下魯冰的額頭,苦笑著:“冰兒,我該走了。”

魯冰熱烈地回吻一下,但沒有一句挽留之詞。她想了想,隨手抽出兩束花遞給姚雲其:“拿著吧,算是臨別留念。”

姚雲其淒然一笑,沒有接花束,默默地走出房門。一會兒,他又匆匆推門而入,並沒有抬眼看魯冰,隻是默默撿起那兩束花,想了想,又自個兒取過一束,抱著轉身下了樓。

魯冰半是鄙夷半是憐憫地看著他走後,便在金錢花叢中心醉神迷地徜徉,心頭空空地沒有任何思維。電話鈴響了,是蓋茨帶著男性磁力的聲音:“我的小鳥,禮物怎麼樣?你看它既是金錢,又是漂亮的花束。這一下你無可挑剔了吧。”

魯冰笑著,很久才回答:“你沒有因此變成窮光蛋吧?”

蓋茨大笑道;“謝謝你的關心。我告訴你兩點,第一,我有錢,很有幾個臭錢;第二,為了我心愛的女人,我樂意把錢花光。”

“這會兒你在哪兒?”

“向樓下看,一輛黑色奔馳旁邊,一位羅密歐正望眼欲穿地等著朱麗葉的信號呢。

喏,我剛看見那個中國青年走過去,還抱著幾束花。”

魯冰微笑著說:“你贏了,你可以進來了。”

天光甫亮,姚雲其目光直直地在路上疾步行走。行人驚奇地看著他,他們發現他手裏的紙花是鈔票折成的,貨真價實的各國大麵額貨幣。

姚雲其沒有注意行人的目光,他的心裏沉重如鐵,有恥辱、痛苦,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擔憂。他向警察打聽到狄士龍偵探事務所的地址,堅決地敲響了這家有名的偵探所的房門。一個穿睡衣的中年人打開房門後笑了:“來送花?時間太早了點吧。噢,不是普通的花,是金錢之花。請進,性急的送花人。”

他領著姚雲其走進客廳,問:“喝點什麼?”

姚雲其搖搖頭:“不要張羅了,說正事吧。”他敘述了昨晚的經過,然後說:“我並不是嫉妒這個人,但我總覺得,這個神通廣大、行事怪異的年輕人令人不放心。我委托你調查一下。這是我提供的費用,我隻有這些了,不知道夠不夠。”

狄士龍老練地打量一下:“一般說來,隻要三分之一就夠了,當然還要看調查工作的難易程度。你可以預付一些,其後的事成後結算。”

姚雲其急切地說:“都是你的了,請你即刻就開始吧。”

澳大利亞的海濱,海水十分澄澈。海平麵升高後,悉尼歌劇院的貝殼形建築已經半沒水中,很多珊瑚礁島嶼連同上麵的建築都已淹沒在幾十米的水下,透過澄碧的海水看下去,光怪陸離,宛若龍宮。

那些潔淨細軟的天然海灘也被淹沒了,現在狄士龍腳下是昂貴的人造沙灘。離他不遠,有一對戀人正在涼傘下放縱地嬉戲,那就是魯冰和蓋茨。自從臭氧層出現空洞後,日光浴已是太危險太昂貴的愛好,所以遊客不多。

狄士克跟蹤蓋茨已經七天了,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他的表現是一個熱戀中的情人。

狄士龍通過各種途徑了解到蓋茨的情況:亨利·蓋茨,36歲,持美國護照,委內瑞拉BKW公司董事長。那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公司,成立時間不長,但經營上比較成功,經營被淹沒地區的企業搬遷和重新開發業務,商業信譽良好。這些天,蓋茨似乎忙於談情說愛,很少同公司聯係。但狄士龍發現,蓋茨每天下午七點都要準時出去通一次電話,地點每天變化,而且總是在公用電話亭,從不用室內電話、汽車移動電話或手機。狄士龍試圖發現他的通話號碼,但蓋茨每次通話完畢都要小心地清除自動電話中的號碼存儲。

這種過分的謹慎,表明他恐怕不是同外祖母噓寒問暖。

已經六點十分了,離蓋茨平時通話的時間還有50分鍾,但那對情侶還旁若無人地長吻,沒有離開的意思。這使狄士龍有了一個主意。他沒有猶豫,立即開始行動。

“冰兒,我的小鴿子,我的小天鵝,我真的太喜歡你了。”蓋茨吻著魯冰,“可我總覺得你哥哥討厭我,他該不會拆散我們吧?請你教教我如何去討好他。”

魯冰嘟著嘴說:“不要管他,他幹涉不了我。”

蓋茨揚起眉毛:“你討厭他?我看這位哥哥倒是蠻疼你的,對你百依百順。噢,對了,聽說他的空天飛機馬上就要有一趟遠行,是嗎?”

“大概吧。”

“你乘過他的飛船嗎?”

“沒有。我曾對哥哥要求過,但他唯獨在這件事上沒有依從我,他說太危險。”

蓋茨忽然問道:“你是否願意作一次太空旅行呢?”

魯冰笑道:“你不是開玩笑吧?據我所知,航天旅遊業隻是曇花一現,早就衰亡了。”

蓋茨得意地笑起來:“告訴你吧,我確實有幾個臭錢,而且我願我心愛的女人把錢花光。還有一點,在這個世界上,隻要有錢,就沒有辦不到的事。這件事就由我來安排吧。我們要突然出現在你哥哥的軌道上,讓他大吃一驚。走,我現在就去打電話,安排這件事。”

他拉著魯冰回到汽車上,發動了引擎。魯冰抽出車內電話問:“打哪兒?我為你撥號。”蓋茨搖搖頭:“不用這個,它一點毛病,我們找個電話亭吧。”汽車開過海灘附近幾個電話亭,不巧這會兒都有人。他們在一間電話亭旁等了幾分鍾,裏邊好像是一個流浪漢,口齒不清地一個勁兒羅咦,看來決心要說到聖誕節。蓋茨看看表,6點55分,他把汽車倒出來,重新尋找,終於找到一個空著的電話亭。蓋茨在裏邊打電話時,狄士龍正微笑著坐在自己的汽車裏監聽。他手頭隻有一個竊聽器,不過,往海灘附近其它電話亭裏塞幾個人是很容易的事。他總共隻花了150元,找了5個流浪漢,關照他們至少在電話亭裏呆到7點10分,這樣就不露痕跡把獵物趕那唯一的陷阱裏了。

蓋茨的電話是打給母親的:“媽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抓到了那隻最漂亮的小鴿子。我想5天後在天上舉行婚禮,請你為我安排一下。謝謝。”

狄士龍從電話內容裏沒有聽出什麼異常。他拿出一張方格紙,把錄音重放了一遍。

撥音信號響時,他熟練地按信號長短畫了幾排長短不等的橫線,這些橫線代表一個電話號碼:00582384886255.這是委內瑞拉的號碼。

狄士龍隨即撥通了瑞士的一個電話,先自報了姓名。

對方是國際刑警組織的一名高級警官,問:“你好,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嗎?”

“我想請你查一個委內瑞拉的電話號碼。”

對方記下了號碼,爽快地答應:“好,我想最多明天就可以告訴你有關的背景資料。”

“十分感謝,先生。”

“不用客氣,我還欠你的情。”

蓋茨鑽進奔馳,正要踩油門時忽然頓住。魯冰問:“怎麼啦?”

蓋茨略為沉思後笑間:“剛才經過的幾個電話亭內都是老式的投幣電話吧?”

“大概吧,連咱們用的也不是磁卡電話。”

“可是那個流浪漢打電話肯定超過了5分鍾了,我沒發現他投過一次幣”

魯冰奇怪地問:“那又怎麼啦?”

蓋茨笑嘻嘻地搖搖手指:“不,我想大概有哪個家夥在同我們開玩笑,我們去看看。”

他駕車返回剛才的電話亭,見幾個流浪漢正圍在一輛汽車旁邊,一個中年人正從車窗裏向他們分發鈔票。等流浪漢散走以後,蓋茨冷笑著記下了那輛車的牌照。

飛船升空前一天,晚上六點,平托律師如約來到魯克的寓所。他是巴西人,年近70歲,身體健壯,粗硬的胡子已經花白了,穿一件格子呢西服。魯克父親手下的公司老人,如今隻剩下他和拉裏了。他走進客廳,首先聞到一股酒氣。拉裏和魯克正在對飲,地下扔著一隻酒瓶,是中國著名的五糧液酒。他皺著眉頭,和拉裏打個招呼:“你好,老猢猻。”

老拉裏醉醺醺地說:“你好,老河馬。”

魯克醉眼迷離地起來同平托擁抱,平托溫和地責備拉裏道;“老家夥,你不該讓他喝這麼多,明天就要升空了。”

拉裏的眼神倒是十分清醒,他說:“沒辦法,是魯克逼我來的,他心情不好。”

平托目光銳利地盯著魯克,問:“孩子,你有心事?”

魯克避開他的目光,暗啞地問:“五千萬元彙到了嗎?”

“彙到了。魯克,這筆生意不錯,利潤十分可觀。”

魯克聲音低沉地說;“這正是我擔心的。這幾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倒不全是因為他們的保密條件。你知道,要求貨物保密的貨主過去也有不少,但唯獨這次總是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可能就是因為條件太優惠了吧。平托大叔,你相信預感嗎?”

平托笑道:“我隻相信一半。預感到好運時,我就相信它;預感到惡運時,我就堅決摒棄它。魯克,不要胡思亂想,哪怕貨艙裏裝的是撒旦,等把它運到的拉格朗日墳場,它也不會興風作浪了。”

魯克咧著嘴笑道;“謝謝大叔的吉言。我還想請你安排一下,我明天留一個遺囑。萬一‘星球動物園’回不來,我想把遺產分割一下。老猢猻大叔,不要作出這麼一副苦臉,我隻是想嚇一嚇死神,那是我們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們經常角鬥,可他從未占過我的便宜。”

平托從他玩世不恭的嬉笑中聽出幾絲愴然,他和拉裏交換眼神後,皺著眉頭說:“好,明天我安排這件事,但首先你不要喝酒了。老猢猻,我下回再看見你由著他的性子胡鬧,我就把你這個老糊塗的頭泡進酒缸裏去。”

火奴魯魯國際航天中心。魯斯式空天飛機正在作升空準備。這種空天飛機與以往的航天飛機和老式的空天飛機都不同,它是水平置垂直升空的,所以機場內沒有高聳入雲的起飛塔。十幾個工作人員和機器人正在解除空天飛機的防風纜繩,除此之外,航天中心內平靜如常。

送行的平托感慨地說:“今天是2041年4月12日,正是第一個宇航員加加林上天80周年,是第一艘航天飛機哥倫比亞號上天60周年紀念日。想一想那時候,每一次升空都是牽動全世界目光的大事,單是地麵控製人員就數以百計。喏,你看,”他指指空蕩蕩的控製室,那兒隻有七八個人在工作,“我不知道這該算作技術的進步,還是社會的倒退。”

魯克笑道:“我可付不起幾百人的工資,再說,即使發生什麼事故,說到底還是靠我們在天上去應付。你放心吧,這幾個人都是在空天飛機上長大的,對這匹馬的脾性早就摸熟了。”

平托深深看他一眼:“孩子,航天業的衰退已經是無可逃避了,在衰亡過程中孤軍奮鬥是格外艱難的。聽我的話,這次飛行結束後就急流勇退吧。”

魯克笑道:“行,聽你的話。魯冰呢,還沒有消息?”

平托搖搖頭:“沒有,七天前她同一個叫蓋茨的美國人一塊兒走了,聽說是去澳大利亞旅遊。這個孩子!”他不滿地咕噥著。

魯克勉強為她辯解。“不要指責她,平托大叔。都怪那次事故,她至今還是一個病人嘛。”他沉吟一會兒,說,“萬一這次我回不來,請你好好照料她。告訴她,我會在拉格朗日墳場裏盯著她,叫她不要讓我失望。”沒等平托答話,他就嗬嗬笑道:“呸,幹嗎在這會兒說這些喪氣話,再見,平托大叔。”

他同平托握手後大踏步走出控製室的邊門,平托轉過頭盯著控製室的屏幕。不久,穿著宇航服的魯克出現在指揮艙裏。飛船的主電腦開始了例行的自檢程序:燃料係統自檢完畢。安全係統自檢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