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公元1999年12月31日。午夜來臨之際,一列從南往北的綠皮軍用列車沿著閃光的鋼軌迎著寒風急馳在太行山巒中。

車廂裏坐著的是一個個年輕退伍兵。他們雖然已離開軍營,身上還穿著部隊的棉衣棉褲,隻是摘去了領章帽徽。他們大部分人的臉色黑紅,皮膚粗糙,有些人的臉上還有一道一道受高原陽光照射因熱脹冷縮後生出的皺紋,顯得老相,像三十多歲的模樣。其實,他們都是才二十剛出頭的小夥子。他們已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大多數人臉上露出疲倦困乏的麵容。但他們個個卻洋溢著愉快興奮的神情。他們快到家了。

馬軍端端正正地坐在靠窗戶的一個座位上,眼睛長時間注視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樹木、山穀、河流。別看他不吭不響臉上顯得平靜,其實他情緒波動很大。他一直在想,為什麼林玲不給他回信?是他發出的電報她沒收到?這不可能,電報是不可能收不到。三封電報,總有一封要收到。她不回信是種態度。是她不高興或者是不同意,或是有話不想說或不願說,或不能說。這件事讓他思來想去,心裏不安,很不踏實。

自那天接到高貴昌的信,他知道了林玲的丈夫出車禍,在北鋼引起人們的很多議論後,立即產生出給她拍電報的想法。他請了假,跑步到小鎮上的郵電局拍了電報。出來後,覺得沒說明問題,進去又拍了一封。返回的路上他覺得還不行,沒把心裏話說清,回去又拍一封。弄得郵電局的工作人員都感到奇怪,瞪著莫名其妙的眼瞅他。是他求婚的做法少見嗎?在回駐地的路上,他細細地想。這並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而這樣做,是他心裏早就在喜歡林玲。那是他們頭一次見麵,當她的手在他的頭上撫摸時,他覺得仿佛是媽媽的手,那樣柔軟,那樣親昵。心裏有種異常的感覺,久違了的溫暖。後來他看到她漂亮嫵媚的眼睛裏麵湧動著淚水,慈愛地說要認他弟弟。他像是聽到從遙遠的蒼穹傳來了媽媽溫柔的聲音,他立即認定她是好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喜歡她,樂意聽她的話,時不時會萌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後來她結婚了。他很長時間不想去看她,心裏有種失落感,覺得生活空虛無聊沒多大意思。除了賣菜,什麼事他都不想幹,無精打采,四處漫遊。直到他當兵入伍離開北鋼走時,他才突然明白自己那種難受的心理狀態是因為愛上她,可還不能說。因為他哪點都配不上她,隻能在心裏想,這輩子隻能認她當姐姐了。可命運就這麼奇怪。她的生活波折給了他希望和表白的機會,這樣的機會是不容易來的,仿佛是老天有意這樣安排賜給他的,他必須抓住。帶他入伍的耿團長極富人情味,在聽了他的講述後,痛快地拿起筆在他的退伍申請報告上簽了字,還開了幾句玩笑:弟弟追姐姐,這事不少,可成的不多。成不成最後來封信,我要喝你的喜酒。到時去不了,把煙和酒給我寄來,多少都行。他覺得耿團長的話裏有話,似乎在忠告他,別鑽牛角。

車廂裏的喇叭傳出歡快的廣東音樂《步步高》,一位女播音員在輕盈跳躍的音樂聲中,充滿激情地播報……再過幾分鍾,一個新的千年,一個新的世紀就要來臨,首都各界數萬名人士與全國人民迎接新千年新世紀慶祝活動,在北京中華世紀壇舉行。告別難以忘懷的1999年,迎接充滿希望的2000年,為在新千年新世紀中華民族實現偉大複興,為人類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而祝福。

現在國家領導人已經來到世紀壇,……世紀壇如同歡樂的海洋,人們在這裏載歌載舞等候著新舊時代交替的到來。

你們聽,56個身著民族服裝的少先隊員吹響禮儀號角,奏出了盛大慶祝活動的序曲。

你們看,在鐫刻著五千年文明史的青銅甬道旁,獅舞龍騰,鑼鼓喧天。一張張綻開的笑臉,將那手中的紅旗揮舞,翻飛的扇子化作偉大祖國實現新世紀新千年的風帆。激情下,歌舞中,人們注視著中華世紀壇倒計時牌,為昨天感懷,為今天喝彩,為明天祝福。

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人類在一夜之間從一個千年走向另一個千年,從一個世紀跨進另一個世紀。

各位觀眾,現在是北京時間23時59分,倒計時時間馬上就要開始。中華大地上56個民族,幾百座城市,幾億人緊盯著電視屏幕上的北京時間,齊聲高呼:“10、9、8、7、6、5、4、3、2、1!2000年1月1日零點到!”

就在這一刻,國家領導人在中華世紀壇中央平台按動電鈕,點燃中華聖火。

也就在這一刻,首都各界20位代表,撞響世紀鍾,當!當!當……21響雄渾悠長的鍾聲傳達出對全人類的祝福。

與此同時,全國各地,五彩繽紛的禮花騰空而起,百花綻放,數萬隻氣球飛向夜空,如千帆競發,成千上萬的人高唱歌曲《歌唱祖國》。

“嘩……”車廂裏響起熱烈的掌聲。年輕的退伍兵一個個從座位上站起來,激動地拍手歡呼“新的一年到來了!新的世紀到來了!”他們跟著廣播中的歌聲,齊聲高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革命歌聲多麼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越過高山,越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寬廣美麗的土地是我們親愛的家鄉……”雄壯的歌聲穿越車廂,刺破遼闊靜寂的山野,響徹雲霄。

這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

此時,北鋼佳地花園住宅小區8號樓。林玲的房間裏,她躺在雙人沙發上睡得正香。本來她也是在看電視想度過這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可偏偏她有個毛病,在看電視時能睡著覺,而讓她正兒八經躺在床上睡卻經常失眠。

“咚——啪!咚——啪!咚——啪!”小區裏炮聲大作,禮花騰飛,把她從睡夢中驚醒,她坐起,揉揉眼窩,迷糊中看到,電視屏幕上正放著五彩繽紛的禮花……

趁著瞌睡,她趕緊關了電視,回到臥室。

清晨,一輛軍用吉普車,載著馬軍、劉斌、田二虎戰友三人從軍分區招待所出發,沿著308國道直馳北鋼。

軍列是在淩晨5點到長治郊區一個小站暫停。軍分區首長親自前來接站,各縣市武裝部的人也都趕到,接他們這批從西南邊陲回來的子弟兵。北鋼就他們三人。

卡車把他們拉到軍分區招待所。負責接待退役軍人的軍官把他們每人的檔案袋發給本人,囑咐他們帶上檔案盡快到當地武裝部報到,安排就業。他們幸運得很,都被安排進北鋼。

招待所的餐廳裏擺著豐盛的早餐。主食有小米粥、豆漿、掛麵湯、蒸饃、油條。副食有炒豆角、炒黃瓜、青椒炒肉、洋蔥炒肉、榨菜、雪裏蕼,還有一盆煮雞蛋,一瓶汾酒。

馬軍看著餐桌上的飯菜,心裏感慨萬千,還是家鄉好啊,大冬天還能吃上豆角黃瓜。在邊防線上別說冬天,就是夏天大多時間也是吃的罐頭蔬菜。交通不便,送不過來,隻能送罐頭,新鮮蔬菜經過翻山越嶺,到了一線哨所也就變質了。

雖然,他們有幾個月沒吃新鮮蔬菜,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肚子早已饑腸轆轆,看著新鮮菜蔬也眼饞,可他們並沒有急著吃,而是把桌上的酒瓶打開,每人倒了一杯,向送他們回來的部隊首長一一告別。等人們舉起酒杯,餐廳裏響起一片激動的話語聲和真誠的碰杯聲。在這戰友相互告別的時候,馬軍的眼窩裏湧出戀戀不舍的淚水。他望著牆壁正中掛著的八一軍徽,默默念叨,這是我在部隊的最後一頓飯,吃飽它好回家。一想到家,他心裏就有點發虛、不踏實。去哪裏?去林玲那裏還是去他那個空蕩蕩的新家。他原來住的平房已拆除,改建成樓房。北鋼房管公司去信,給他留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鑰匙在小區物業管理員手中,什麼時候都可以去拿。可回了那裏鍋碗瓢勺一件沒有,得重新置,生活很不方便。還是去林玲那裏好,本來他離開部隊就是奔著她回來的,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他先去她那裏。

他沒多吃。也許是剛才喝了幾杯酒的原因,吃了一個饅頭肚就飽,一路上的疲倦也消失了,精神十足。他找到劉斌、田二虎兩個北鋼老鄉,拉著他倆出來乘車。招待所的炊事班長手捧幾個雞蛋攆出來要他們拿上。他知道每名士兵每天早上供應一個雞蛋保證營養,這是規定。可他們離隊了,肚子又飽飽的,不需要了。可炊事班長情真意切地說:“拿上吧,這是首長的關心和祝福。”他們一看,雞蛋上貼著一個紅紅的囍字。“這是什麼意思?”他問。炊事班長說:“祝你們工作順利,早日結婚生子。”三人頓時喜上眉梢,歡天喜地地伸出手,大呼小叫:“拿上!”“拿上!”“拿上!謝謝首長。”

上了車,劉斌拿著雞蛋看了一會兒,滿臉高深地問馬軍和田二虎:“知道軍分區首長為什麼要送咱雞蛋嗎?”

馬軍不在意地說:“一片心意,祝福吧。”田二虎說:“就那個意思,讓咱早點找個老婆。”

劉斌滿是得意說:“你倆不懂了吧。是讓咱將來的孩子是個帶蛋的,大了好當兵,接著咱們的事幹,含義深著呢。”他的解釋讓田二虎和馬軍聽得哈哈大笑,兩人異口同聲,一致讚同:“沒錯,是這麼個意思。”

汽車快到北鋼的時候正是下坡。馬軍拉開車窗玻璃,伸出頭迎著寒風向遠處眺望。北鋼的廠房連綿起伏,沿著公路伸向遠方看不到頭。幾十座大煙囪直矗雲天,靜靜地立在廠房中間,像哨兵一樣筆直不動。

那塊地方他太熟悉了,仿佛還和以前一樣沒多大變化。但看著看著他覺得好像缺了什麼。此時,太陽從東方升起,天空晴朗明亮。一股寒風吹來,撲向他臉麵,把車廂裏的油味吹散,新鮮空氣讓他舒暢。倏然,他醒悟過來,天空上沒了像濃霧那樣的黑煙,大煙囪不冒煙了。小時候,他每次從市裏回來,在公交車上遠遠能看到北鋼的天上一片煙霧,隨風飄散。煙的顏色有紅的、白的、黑的、黃的、灰的。黑煙是焦爐冒出的;紅煙是煉鋼化鐵爐的;灰煙是大鍋爐房;白煙是石灰廠;黃煙是煉鐵高爐的。那時他很喜歡站在坡上看隨風飄的煙,一股一股同風攪在一起,很像電影中的龍那樣騰雲駕霧,變幻無常,給人一種視覺上的幻感,有點可怕又有點讓人想象無窮。可現在煙沒了,現在的天一片湛藍。

車到北鋼廠區。他吃驚地看到,廠子的圍牆變成公園那樣的鐵欄杆,欄杆兩邊栽著一排排的楊樹柳樹。透過欄杆往裏邊細看。廠房之間還有草坪,鋪著甬道,路旁有供人休息的黃色塑料排椅。這是鋼鐵廠嗎?在他的印象中,廠區裏邊很亂,到處堆著廢鋼廢鐵,牆根處長得野草蓬蒿,扔著破碎的磚塊瓦片,那些全沒了。他想起林玲在信中寫過,北鋼的環保治理抓得很緊,綠色理念是現代工廠的一個重要指標。

車在北鋼公司大門前停下。他們三人下了車,把行李放在地上,向送他們回來的軍士握手敬禮。當馬軍並攏右手五指,抬起胳膊時,他心裏忽然湧起一股失落惆悵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他在離開邊防哨所向戰友告別時產生的。他不再是軍人,成了老百姓了,這是他敬的最後一個軍禮。一路上,每當他向接站、送站的首長、老鄉、戰友舉手敬禮時,這種感覺油然而生,總覺得自己仿佛在敬最後一個軍禮,卻是一直在敬。現在,可真是在敬最後一個軍禮。離開部隊了,以後還能給誰敬?是嗎?是這樣嗎?他又一次在心裏問自己。不!還能!隻要國家召喚,部隊需要,他馬上就回去。

吉普車啟動。他們三人向開車的軍士揮手告別,軍士朝他們點點頭,一踩油門,汽車向前衝去。他們三人朝著汽車的綠色後背,充滿深情地齊聲喊:“再見了,大哥!”雖然那是一輛罩著綠色帆布的吉普車,但他們仍覺得是在向部隊的戰友告別。

馬軍揉揉發潮的眼窩,壓住一直罩在他心中複雜的情緒,扭頭朝北鋼公司大樓望去。那是座六層辦公大樓,外表塗著黃色水泥。樓頂聳立著用鋼筋角鋼焊製的八個紅色大字:山西北方鋼鐵公司。氣勢宏偉,引人注目。

他們三人都在注視大樓,樓門前來來回回進出的人不少。雖說今天是元旦,國家法定假日。但來這座大樓裏上班的人還很多。在馬軍的印象中,這座大樓的樓門從來沒關過,有些房間的燈徹夜不熄。這裏是北鋼四萬工人的指揮中樞機構,有些人在這裏白天黑夜地工作,很辛苦。過幾天,他們要帶著檔案到樓裏的勞力調配處報到,對這座樓有種特別的親近感。

馬軍背起行裝,肩膀抖了抖,舒適後,他朝田二虎伸出手說:“再見了,哥們兒。咱們在這兒分手吧。”

田二虎沒伸手,而是說:“別,還不到時候。咱哥們兒還能在一塊走截路,到前邊的十字路口再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