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為了現代的人生——魯迅文學的重要基點(1 / 3)

所有的文學研究都不過是閱讀者的一種猜測,當然,這種猜測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可以進入“公共空間”的別有意味的對話。

在剛剛過去的一百年裏,關於中國現代文學,人們猜測得最多的就是魯迅。從反帝反封建的“政治革命”到改造國民性的“思想革命”,從“曆史中間物”的精神世界到“出生入死”的生命哲學,關於魯迅的文學活動與文學精神,我們所發表的著述可謂是汗牛充棟了。然而,每一分新的猜測都還能在質疑舊有猜測的時候獲得生長的可能,早已緘默不語的魯迅也似乎依然在為我們的想象提供足夠的空間。

這或許就是經典的魅力。

從關於魯迅的“政治革命”的闡釋模式開始,人們都更願意“發現”魯迅所“反映的時代進步”的一麵。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當時,成為封建主義的“逆子貳臣”就是魯迅最光輝的形象,“從進化論進到階級論,從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進到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的真正的友人,以至於戰士”。革命領袖瞿秋白的判斷幾乎傳布了大半個世紀,儼然就是與魯迅文學經典同在的“經典”。新時期改革開放的號角喚醒大家關注一個“思想啟蒙者”的魯迅,於是魯迅彙入了改造國民靈魂、推進中國現代化事業的時代大潮。待到現代生命哲學、存在主義等等“最新”的西方思潮開始流行,人們發現,魯迅同樣也並不“落伍”地擁有近似的話語……

一個不斷“與時俱進”的魯迅?

魯迅究竟是不是真的願意這樣“俱進”?或者說,在所有這些紛至遝來的“時代思潮”的背後,還有沒有一個獨立的魯迅?因為,我們分明記得他早就表示過對於知識分子不斷“進步”的懷疑:

像今天發表這個主張,明天發表那個意見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進步;隻是真的知識階級的進步,決不能如此快的。

不僅如此,他還明確表示過對那種“不斷變化”的文藝家的反感,甚至將之納入“流氓”的行業:

他總有一番辯護自己的變化的理由,引經據典。譬如說,要人幫忙時候用克魯巴金的互助論,要和人爭鬧的時候就用達爾文的生存競爭說。無論古今,凡是沒有一定的理論,或主張的變化並無線索可尋,而隨時拿了各種各派的理論來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稱之為流氓。

魯迅還指出,如此善於變化的文藝其實不過都是“掛招牌”:

中國文藝界上可怕的現象,是在盡先輸入名詞,而並不紹介這名詞的涵義。

於是各各以意為之。看見作品上多講自己,便稱之為表現主義;多講別人,是寫實主義;見女郎小腿肚作詩,是浪漫主義;見女郎小腿肚不準作詩,是古典主義;天上掉下一顆頭,頭上站著一頭牛,愛呀,海中央的青霹靂呀……是未來主義……等等。

魯迅,同人類文明史上一切偉大的經典作家一樣,他的真正價值是由他自身創造的。他完全可以“從進化論進到階級論”,完全可能為現代中國的思想啟蒙而殫精竭慮,也完全可能產生對生命存在的思索,但所有這一切都應該從屬於魯迅自己的情感邏輯、思想邏輯與話語邏輯。我們隻有不斷“返回”魯迅的邏輯係統,才能獲得重新“進入”魯迅文學的通道。在這裏,最重要的並不是不同時代所流行的社會思想“時尚”,而是魯迅自己對人生、對文學的理解,是魯迅用自己的獨特語言所編製起來的精神形式。勘探魯迅文學的“原點”,應該是每一位研究者工作的重心。當然,真正的“原點”在很大程度上不過也是一種假設,然而,即便是對假設的“返回”,也比將作家比附於那些流動的“時尚”要可靠得多。

新的魯迅研究,需要繼續回到“原點”。

那麼,我們所尋找的“原點”是什麼呢?我想提醒大家重新回味魯迅的一個著名的自我表述:為人生。

在《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一文中,魯迅曾經有過一個著名的表述:“說到‘為什麼’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在一個相當長的曆史時期裏,出於對“為藝術而藝術”追求的鞭撻,魯迅研究對這一表述有過反複的引證;新時期的思想啟蒙也顯然從魯迅所公開宣布的“啟蒙主義”中大受鼓舞。然而,傳統研究所設置的為人生/為藝術的二元對立,並不一定符合魯迅的初衷,因為,魯迅說了:“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的藝術’,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在這裏,魯迅反對的其實是將小說作為“消閑”,而不是針對“為藝術而藝術”或“為藝術”本身,他另外也講過:“文藝之所以為文藝,並不貴在教訓,若把小說變成修身教科書,還說什麼文藝。”新時期的思想啟蒙派魯迅研究主要致力於發掘魯迅文學的啟蒙價值,關於這些價值與中外文化的關係,特別是與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文化現代化的關係,凡此都可見相當豐富的闡發。但人們的研究“原點”卻常常還在中外啟蒙理性的本身,至少,“為人生”這一概念背後的因素並沒有引起更充分的重視,也沒有將它作為魯迅思想與話語的“原點”,進而延伸到對整個魯迅文學構成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