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輯歲月的回聲(1)(1 / 3)

接近土地。接近靈魂的真實,一個聲音在歲月迷宮裏飄……

歲月的回聲

陳首/中央民族大學

終於有一天,我會感到孤單。

人情冷暖,日子如飛,我行色匆匆卻又走得麵目全非。工業化的喧囂,都市莫名的浮躁 讓每個人誤解著時光賦予給成長的自然定義。然而,在異地清涼的鍾聲裏,我又總不自覺地 在歲月的河流裏打撈那些天真的海螺,在那回聲中我又找到生活最樸素最清晰的線索。是的 ,我的故事在那繚繚的南方炭火中,我的愛人在那寧靜的村莊裏,我的血液流滿了那裏的每 條河流和每根或黑或白的發絲。

母親生我在大雨滂沱的下午,父親不在身邊。

那間既作臥室又作廚房的木屋,簡單而逼仄,但它卻是我童年溫暖的搖籃和夢想的王國 。在那個剛剛從災難中蘇醒過來的年代,我的父母還在等待,我也在等待一個答案:為什麼 自己姑媽家的孩子都不願與我玩過家家的遊戲?

但有一次例外,他們把公路邊的石頭全搬到路中間,擋住了一輛拖拉機,那個戴著破草 帽的男人下來破口大罵,把藏在路邊的我們逗得咯咯直笑。但很快我卻笑不出聲來,因為那 家夥箭一般上來抓住了跑得最慢的我,孩子們一片哄笑,我成了替罪羊,又一塊一塊把石頭 搬開。破草帽最後竟朝我笑了幾下,摸著我的頭問:\"你爸還沒回來接你們吧?\"

我不知是害怕得要哭,還是因為別人提起了我爸,觸發了一個幼小的心靈對父愛的渴望 。反正我是號陶大哭了。對著破草帽、舊拖拉機,對著麥垛、大曬場,對著藍天、白雲和高 原上吹起的陣陣涼風。反正,我是哭了。

我知道父親在遙遠的地方過著付出與報酬成極端反比的生活。他每次探親回家,都會給 我買許多吃的,而我卻像看陌生人似的,從不叫他。甚至當他鄭重地一次又一次宣布:\"我 是你爸\"而伸出大手要抱我時,我都猛然地從他指尖擦過,奔到母親懷裏,然後偷偷側著小 眼看他唬我的大眼。然而有一次,他感到意外。

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我一直被母親 背著,與父親去趕場。遠遠地,我就望見了前 麵那條漲水的小河,看著渾黃色的河水悠閑的樣子,又看看河上那唯一的一座搖搖晃晃的鐵 索橋,我猛地叫了一聲:\"爸爸,抱!\"父親大喜過望,一把接過去,硬梆梆的胡子紮得有 臉頰生痛,但比起鐵索橋給我的恐懼卻差孫悟空的一個筋鬥雲那麼遠。於是我伏在父親厚重 的胸膛,閉著眼睛\"飛\"過了鐵索橋。可是剛一過橋,我就不幹了,憋著腮幫子,直哼哼, 然後用盡力氣上下竄。父親很快明白了,無可奈何地罵了一句:\"狗東西,狡猾狡猾的。\" 母親也滿是嗅怪,輕輕抽了我一下:\"爸爸抱,都不幹,我也不抱\"。話音未落,母親已攤 開了雙手。

在那個黑白片一般的故園裏,我親近著土地、麥穗和樸實的農人。我聆聽過半山飄來的縷縷 山歌;看過水牛打架狗咬耗子的閑事,也跟著送親的隊伍在新娘子的屁股後麵跑過、跳過、 唱過。而在這以後,都消失在喧鬧浮華的城市中。

就在父親抱我過鐵索橋的第二年,我與母親離開了老屋。是破草帽送的我們,我就是在 一輛舊拖拉機上完成了由農村過度到城市的偉大轉變。等待我的卻是四壁手書的唐詩宋詞。

父親總是在目之所及,手之所觸的地方龍飛風舞,隻在一個地方很正楷地寫著\"立正\" 。我很快知道那是我認不出字,背不出詩時的唯一去處。不過,這使我在客人麵前背詩而掙 了許多硬糖塊,也使父親感到非常有成就感,而最大的好處卻是很多年以後我才感覺到的, 那份對文學的執愛。

很快,光認字背詩已不能滿足我的興趣,父親給我買小人書了。我永遠記得第一本是《 三顧茅廬》。我決不認為這是他順手便挑的一本,盡管當時的一段時間裏我常這麼認為。想 到父親一生\"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境況,想到他嚴格要求我們求知的態度,一本《三顧茅廬 》足可反映那一代知識分子對自身命運的感唱與對未來的希望。

然而很快,父親便發覺給我買連環畫是一個\"錯誤\",因為這直接導致我早上不吃飯的 \"惡行\"。早飯的五毛錢成了\"新華書店\"的固定收入,有一個月,他竟然跟蹤我,我隻好 每天拐進一個麵食店,啃一個七分錢的花卷,這使我在同學中得了個\"花卷大王\"之美名, 也使我以後看見花卷就惡心。

小學畢業,我的書桌裏競塞滿了三百多本曆史小人書,二十多本曆史小說,在那個世界 裏,我同關雲長耍大刀,與薜丁山一同西征,破過天門陣,人過嶽家軍。我有如此豐富

的\"經曆\",很自然地在同學中成了\"故事王\"。今天想來,我竟為自己年幼的執著而感動 ,同時,我也常常為今天的孩子們感到惋惜,他們或在鋪天蓋地卡通裏漫無邊際的幻想,或 在電子遊戲室裏昏天黑地的\"過關\",除了學會幾句新式的科技語言,我實在看不出還有更 大的益處。

我感謝父親五毛錢的早飯,盡管他\"恨\"之入\"骨\"。

我不知道人是不是具有一種\"叛逆\"的天性,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以下的文字竟源於我真 實的回憶。我決定要\"逃亡\",在精神的領地裏,逃出一個並不存在的包圍圈,找到自己所 謂的獨立。這很大程度上緣於父親的工作越來越忙,母親的愛越來越濃。而當時流行的一句 話\"聽話的孩子即呆子\"起了決定性的催化作用。我不想作呆子,於是我開始\"不聽話\"。

我常常偷了家裏的香腸,與一幫農村來的兄弟們跑到學校的後山坡上燒而食之。母親發 覺後便把短截的香腸灌到約一米長(不知這是否是世界第一),但我賊心不死,禁不住那隨著 長度而陡增的誘惑,更拒絕不了野山坡上簧火繚繚飄著肉香的蠱惑。出於\"良心不忍\",我 不能把這麼長的香腸往外偷,便攔腰一刀,結果那個白生生的截麵轉化成我屁股上兩個巴掌 。因為有人告訴我在外放火,母親\"痛打落水狗\"嚇得我半個月不敢操刀。後來,竟是我弟 \"重振雄風\",母親終於無計可施,觀之,任之。

那時,我也常常跟人家去河邊跳舞,其癡迷程度讓今天的我都不敢相信。為了練習滑步 ,我竟磨破了三雙膠鞋,拐著腳天天走七十二步登山台階,走火入魔,終成正果,我曾

創下一條記錄:連逃三天課,在電影院連續看了十二場《霹雷舞》最後我再也不看有關\"bm eekdance\"的電影,因為我再也不用學他們的動作。於是,我開始收徒弟,甚至求他們來學 ,因為我想成立一個滾動團。那些日子,是伴著動感的節奏流動的:在高山頂上,在小溪旁 邊,在沙灘上,在草坪中,我們拎著一個破收錄機,盡情地揮灑自己的想象與浪漫。

但你絕不可能相信:我們沒有進過一次舞廳。這使我在今天想起來都覺不可思議。 我們那時跳舞絕對與現今的蹦迪有本質的不同。我們是以幼稚的心態去憧憬未來,用誇張的 動作來表示自己對環境的理解,我們的舞台隻能是高山流水充滿陽光與幻想的自然地帶。而 現在,我可以肯定大多數人們是在瘋狂的搖擺中發泄經事之後的困頓焦慮不安,甚至是在震 耳欲聾的音樂中獲得暫時的麻醉和逃避現實的快感。

因而,我喜歡回憶過去的舞蹈,而恥於看現在的人們在舞池中輕易而大度的放縱自我。 但由此我也想起另一件事,它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初三\"五?四\"的晚上,我與幾個兄弟臨時逃自習在後山坡上搞了一個小Party,不想 班上有九成的人跟著來了。那些平時道貌岸然的君子們竟然舞得比我還狂熱;\"頭懸梁錐刺 骨\"-的書生們也暴露出人性\"醜陋\"的一麵,大吼大叫,像生來就沒有出過聲趁那晚全討 回公道似的。月光很美,摸索我們素雅的麵容,給我們的心靈塗上夢幻般的色彩。我們談畢 業,談老師,談東家的兒子出外打工掙了一萬,西家的老爸開車撞死了人。我們談遍了天地 四方古往今來,就不談考試,就不談學習。

最後,夜半三更,我們下了山。

其實那晚的簧火比起校長的怒火絕對小一千倍,我隻記得法不責眾,忘了槍打出頭鳥。 我直到現在都懷疑自己有這麼大的能力影響到了初三全年級的正常教學進度,進而影響了那 年的升學率,我也第一次發覺自己竟這麼壞,讓三四十人少男少女在晚上談心進而極大破壞 了社會道德風尚,總之,我是主謀,萬惡不赦。

也是在這件事中,我真正懂得了\"屈打成招\"與謊言誕生的全過程。在校長那透過眼鏡 片的寒光下,我決定一開始就坦白從寬,可他的經驗與閱曆使他不相信一個\"罪犯\"會輕易 坦白,於是再追問,我沒有交待的,但又怕審訊不能進行會更加讓他覺得\"師之情\"而埋怨 自己一輩子,便編了如下兩條足以令他信服的理由:

① 我們五天前在林家館子密謀了全部過程

② 我們一天前定下了地方,計算了男女比例

校長為自己洞悉一切而驕傲,而我當時卻非常悲哀。直到現在,我依然不覺自己的作法 有何不妥,但在以後的生活中,當我麵臨更多的誤解與錯怪,而且很多是存心的偏見時,我 覺得出於好心的誤解總比出於存心的偏見要好千倍萬倍。

很難表達那以後我的心情,我討厭學校的一切,我想重新做起,我決定轉學。被時代傷 害過的父母也伯我會重蹈複轍,同意了我的要求。

走的那天,雨絲霏霏,全班同學把小站擁得很熱鬧,我在車上直到最後也沒看他們,哪 怕道一聲再見。

我與他們很多人就這樣第一次也最後一次分手。

我與自己的\"叛逆\"也從此告別。

但我卻無從判定自己是否應該後悔。

在中國,我相信絕大多數人的高中是相似的,我們都是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段裏作 著同樣的動作,想著同樣的事--為了高考,加油!

我很不幸,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因為我不敢讓父母再為我擔心,更因為我已明白,要想 走出自己熟悉的故土去外麵闖蕩,我必須抓住這一個機會。我的高中生活就因而變得沒

有一點色調,永遠記住的隻能是:教室裏瞬間停電時黑暗中疊起的掌聲;夜裏挑燈苦戰母親 輕輕遞過一碗雞蛋糕的身影,還有那密密麻麻的演草紙與一摞一摞的摸擬卷。我們共同創造 了世界上最偉大的交換法則,用幾千幾萬張紙和幾千幾萬次心靈的占卜最後換取了一張錄取 通知書。那一天,我沒有太過激動,我替那些沒有幸運的朋友扼腕歎息,更為自己將要麵對 的分離而暗作情感的鋪墊。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真的要走向遠方,盡管在日記中,在幻 想裏,我演習了幾百遍頭也不回就走掉的\"俠骨好漢\",但那一天真的到來

時,我是軟弱的。

天還沒亮,母親就起來了,對父親說:\"你感冒還沒好,就不要到汽車站了。\"父親沒 有言語,從裏屋走出來,他快速地彎腰提起我的行包,然後像一個將軍急促而短暫地把手一 擺:走!我遲疑了一下,向那間屋子作最後的道別,孤零零的吊燈似乎閃現出往日的歡笑, 我背過身,後麵傳來母親關門的聲音。

小城的人們還在夢中千裏相逢,我卻要離開。也不知自己的影子被街燈拉長又縮短了幾 回,我們走到了車站,接著找車、上車、尋位、故包,坐定下來才發覺父親已不在身邊。他 一個人很孤獨地在站台上,靜靜等候那聲不可避免的汽笛聲,心痛卻又滿足。我也無法看清 那張被晨幕掩住的臉有怎樣的表情,光與霧共同作用使他像雕塑一般仁立在那熱鬧的站台。 我仿佛聽見了父親心跳的聲音,那是在為兒子的漫漫長途而擔心,是為今後再見的日子越來 越少而無奈。我想流淚,卻不敢,因為父親討厭淚水。

\"笛--\"汽車啟動了,父親卻沒動。車子緩緩經過他旁邊,我急切地探出頭,他卻沒 有任何言語,隻簡潔地抬起右手停了幾秒,算作告別。我依稀看見被霓紅映著的那張風雨剝 蝕的臉象大海微波凸現,急速推過又平靜了下來。

遠了,遠了,我的父親,獅子般戰鬥一生又傷痕累累的父親還停留在原地,我將代他去 闖蕩江湖。噙著淚水,我偷眼看母親,她轉過臉,合上雙眼想要入睡。

這樣一路過去,途經熟悉的小橋流水群山秀竹,跨出了縣界,我透過車窗再次拜別那山 巒上雄揮的日出,那田野中最熾熱的紅土,然後閉上眼睛,倚在母親溫暖的肩頭,不再

想什麼。

二百裏的公路就在疲倦的心情過去,下午我們到了火車站,朋友持票等候已久,晚上零 時的火車。母親似乎有些不信,自語道:\"不會這麼準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