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碧酒(1 / 1)

我之所以會留在劍州,有兩個原因。

第一是因為它是重碧酒的故鄉。

這裏泉水清冽,物產豐富,高粱、大米、糯米、小麥、黑豆,應有盡有,凡是我在中原見過的穀物,似乎都雲集於此了,糧食豐足,吃完有剩,不知道是從哪個朝代開始,劍州的百姓遂嚐試用穀物釀造美酒,過了些年,許是因為氣候得宜,許是因為作物甚美,此間的酒釀開始薄有名氣,並在外間傳揚開,我記得十六歲那年,跟著契苾光將軍東征吐穀渾,過赤水川那陣,因為河下深澗亂石激蕩,濤聲如怒,嚇得我兩腿發抖,膽顫心驚,不敢過橋,將軍解開腰間的酒囊遞給我,讓我喝酒壯膽,我隻喝了小小的一口,但那酒的味道六年後的今天仍然時常在我舌下輾轉,真的少有的美酒啊,香氣悠久,味道醇厚,入口甘美,入喉淨爽,各味諧調,恰到好處,令人飲之忘形。

事後將軍告訴我,那是劍州錦繡山莊獻給朝廷的貢酒——重碧酒,這種酒水無比的珍貴,錦繡山莊每年隻釀造五十壇,其中三十壇運送長安進呈聖上享用,剩下二十壇,早有達官貴人提前兩年訂走。

將軍當時豪氣萬分說道:“能夠釀造出這樣極品美酒的人,假使是個姑娘,不管她多麼的醜陋,單單為這一口酒,我就願意娶她做老婆。”

不過這意願是很難達成的,因為重碧酒是由錦繡山莊的莊主田善本所釀造,彼時將軍二十二歲,田善本已經四十有餘歲,是劍州、成都府乃至整個中原最有名氣的烤酒師,他將田家傳承五代的烤酒秘方進行改良,耗費三十年精力,直到四十幾歲上,才製出如今名重天下的重碧酒。

第二是因為它足夠封閉。

時間在這裏仿佛是靜止的,空氣中飄揚著美酒的芬芳,上至官家富人,下至平頭百姓,從來隻關心酒釀的甘美,不知道外邊大世界變化的風雲,當然也就無從知道貞觀二十三年的十月初七,西突厥北庭的處月部和處密部叛亂,右豹韜衛將軍契苾光集太原、西河、雁門、馬邑五州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男子十四萬,聯合長安五萬驃騎西征平亂,大軍在進入雷翥海附近的黑崖時,遭到突厥人襲擊,十九萬人馬折戩沉沙,全軍覆沒,契苾光將軍麾下偏將元慶貪生怕死,充作奸細私通突厥,為了向敵主獻媚,刺死了將軍。

朝廷驚悉這一消息,立即傳了懸賞緝捕令,在全國十道、三百六十州府、一千五百七十七縣懸賞重金緝拿元慶,提供元慶活人可得十萬黃金,提供屍身者可得黃金五萬,隻提供線索者也可得黃金一萬。

那是本朝開國以來數額最大的懸賞令,但告示大街小巷貼足兩年,元慶始終沒有下落,甚至連他線索也無人提供。

於是有人懷疑,元慶可能根本早就死在從西域回中原的路上了,不在人世久矣,不必再找,官家和捕快們對此是半信半疑,不過天長日久的,漸漸淡了最初的急切心思倒是實情。

這給了我喘息之機,老實說,逃亡了兩年,真的是覺得疲累之極,無比的想要休息。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流落到劍州,意外發現此間的民風真是前所未有的純樸,而朝廷在本地的觸覺也遲鈍的很,官家對外邊紛紛揚揚的偏將犯上案一無所知,兩個月後,我大著膽子撕開臉上終年不敢揭下來的麵具,挺起佝僂的腰身,洗去頭發上的顏色,從一個半百老頭子變回二十二歲的本尊,居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那天是三月初三,我站在劍州城高高的城塔上,放眼望去,無端的熱淚盈眶,正是仲春之月,城裏男男女女穿上新縫製的春裝,傾城而出,或到山穀采摘蘭草,或到水邊嬉戲洗浴,或到郊野宴飲行樂,這樣其樂融融的踏青遊玩之趣,我若是留在此間,想必也可以略享一二?

那想法鑽進我心裏,立刻產生巨大誘惑,令我無法抗拒,恰好此時錦繡山莊的管事委托牙婆子,為其開在劍州下屬的黃安縣農莊找兩個體格健壯的男子去種高粱,牙婆子在劍州最繁華的仙嶽街上擺攤看人,我撥開人群去報名,扛起四條裝得滿滿的麻袋闊步如飛,牙婆子當場就拍板定了我,開出的條件是每月餉銀一兩五錢,包吃包住,契約初定是五年,牙婆子問我意見,我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寫契約的時候牙婆子叼著旱煙袋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遲疑了陣,說道:“我叫元慶。”

牙婆子頭也沒抬,蘸了蘸墨汁,在賣身契的末尾寫了兩字:元慶。

“名字還不錯,滿喜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