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每一個人都肯定幹過讓自己後悔的事情,我絕不是第一個,也肯定不是最後一個。
竹心如果明白,她這個時候的莽撞其實是害了我的話,她必是不敢輕舉妄動。很可惜,這些年,在於師傅和我的保護下,她的經驗嚴重不足。
作為一個資深的殺手,我也應該明白,我這樣去找慕容恒,也是太莽撞,可是,於師傅的死對我打擊委實太大,而竹心對我確實太重要,所以,我在見到慕容恒之後才想到這個問題。
正是暮春的夜晚,皓月當空,隻是滿天的星子清冷得不像是春天。
我的長劍抵在他的脖子上,他卻是毫不在意地微笑著,“你要殺我?”
我說了一句實話,“我別無選擇。”
“你不想再見到於竹心了?”他有些無賴地說,笑得歡快極了。是啊,他有理由歡快,因為,他抓住了我的軟肋。
我問他,“她在哪裏?”
“你確信自己還有資格和我談條件?”
“我不必和你談條件。我說,“我能殺了你就能找得到她。”
“如果我死了,慕容家的人一定會找個人為我陪葬。”
“你不相信我會殺了你?”我的劍筆直地刺過去。
他沒有半點猶豫,伸手就握住了劍鋒。我反手抽出長劍,鋒利的劍刃劃破了他的手掌,鮮血慢慢地彙聚在一起,滴落到地上。
他有足夠的能力製服我,但他卻在封住我內力的時候,很“不小心”讓我的劍劃傷了他的胳膊。這讓我很想不通。我愣愣地看著他說:“你的血快流光了。”
他開心地笑著“沒事,美人弄出來的傷口死不了人的。”
我懶得再看他一眼,這麼玩世不恭的樣子,確實是大少爺所為。可是,我突然聽見他說,“近年來,我越發覺得隻有錦瑟一個人侍候我,已經太少了,你做我的丫頭吧。”見我瞪他,他不以為然地接著說,“錦瑟年紀越來越大了,已經不適合貼身侍候,以後,房中的事就交給你了。”
他難道不知道,我的年齡絕對不會比錦瑟還小?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職業,我娃娃都應該有幾個了。
他走向內室,很優雅地在床邊上坐下來,朝我招手,“過來。”我沒理他,卻看見他慵懶地笑笑,靠在床頭上,“阿星,”他那麼自然地叫我的名字,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我和他已經認識了很久,“我的血確實快流光了。”他漫不經心地說,“藥箱在書架的暗格裏。”
他的聲音有種魅惑人心的力量,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我竟真的尋了藥箱,走過去為他清理傷口。
他低歎一聲,閉上眼睛,我再看他時,他竟已睡了。昏黃的燈光下,他長長的睫毛安靜地低覆,這是我殺他的絕佳時機,但是,我竟下不了手,為什麼?
於是,我成了慕容恒的侍女。慕容府的人都很羨慕我,我一進府就成了慕容莊主的貼身侍女,我該慶幸嗎?他竟沒有殺我。可是,為什麼我卻覺得一切像是一個笑話?
當他命令錦瑟交待我日常工作的時候,我看到她眼中的光華突然黯去,臉上血色褪盡,我有些不忍,他卻那樣殘忍地笑著,看著錦瑟吩咐我為他更衣,甚至直接命令錦瑟可以出去了。
我是殺手,在我眼中,人隻分死人和活人,不分男人和女人,我可以冷漠地殺死任何一個人。但我現在才知道,我沒有膽量看一個男人的裸身。我閉上眼睛,內力頓失的我甚至沒有辦法感知到他走到我身後,他用雙臂圈住我,我忍不住顫抖,他在我耳邊輕笑,“來吧,我們還要去王先生的醫館。”
他的聲音很溫柔,是不是說明他現在的心情很好?我趁機問他,“你什麼時候放了竹心?”
“你不想殺我的時候。”他說,“你覺得會有那麼一天嗎?”
“讓我看看她。”我說。
“等你身上的殺氣不再那麼逼人。”他說,“你覺得會嗎?”
“一個殺手身上的殺氣隻有死了才不會逼人。”他如何能明白我的無奈和絕望?“你覺得那一天還會遠嗎?”
“隻要有我,那一天就不會來。”他淡淡地說,“你是我慕容恒的人。”
我愣住,他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是慕容恒的人,但我卻是要殺慕容恒的人!
錦瑟拿了他的早餐過來,順便問他意欲將我安置在哪,我想,打發了我去和錦瑟同住已經是給了我天大的麵子了吧?我並不聰慧,但我也看得出來,錦瑟在府中的地位想必是無人能及,可是,他卻告訴錦瑟:“她就住在我房裏。”
我接了盤子進來,錦瑟蒙了水汽的眼睛一直在我腦海中晃,我看了一眼慕容恒,他若有所思的樣子讓我明了了許多,我說:“如果真舍不得,又何必傷害她?”
“喂我吃。”他轉向我,說得理直氣壯。
我看向他,隻恨自己現在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你連筷子都不想拿了?”
他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不是不想拿,而是,我昨天晚上受傷了。”
他很享受我這樣侍候他吃早餐,我卻突然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的手慢了下來,他似乎立刻明白了,含著口粥,含糊不清地說:“有什麼問題,盡管問吧。”
“我是不是要接手錦瑟所有的事?”我猶豫著問他。
“是的。”他大言不慚地告訴我。
“她是不是還要侍寢?”我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紅著臉問出來了。
他沒有任何預兆地狂咳起來,然後,他很認真地看著我,“等你養胖些了再說吧,你現在的身材還不行。”
我有種很想甩他一巴掌的衝動,可是,臉上卻一陣控製不住的潮熱湧上來。
一頓飯用完,他吩咐我,“陪我去醫館。”
這也是我的任務?我愣愣地看著他,似乎上次我並沒有看到錦瑟,他確定這是我的工作?我想了一下,好心地提醒他,“唐無涯還在客棧。”
我這樣說似乎並無不妥之處,他卻突然冷笑,“你憑什麼認定,唐無涯會為了你出手?難道你不知道,四川唐門向來是無利不出手的?”
我懶得麵對他的突如其來的怒氣,“隨便你,就算他殺了你我都不會管的。”
他大笑,回過頭看我一眼,“你錯了,阿星,如果他殺了我,你得負責收屍。”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掩住他的嘴,“大清早的,不要亂講!”奇怪,我難道不是最想殺他的人?唐無涯如果真的可以殺了他,不是可以省了我的事?
“你也會有忌諱?”他說,“你來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殺我?”
我的手迅速地放下,沒有再出聲,慕容恒,我連自己都不知道,我在麵對你的時候,心裏那種掙紮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跟在他身後,用我從來沒有過的卑微的口氣對他說:“放了竹心可好?”
“你不放心,還是不相信我的待客之道?我跟你說了,她一切都好,除了暫時的不自由。”他淡淡地說,我跟在他的身後,聽不出他聲音的起伏,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更遑論揣測他的情緒。
“不自由算很好嗎?”我說,竹心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種委屈?
“在有些時候可以算很好。比如,我知道她是想刺殺我,我卻隻是把她關起來,並沒有傷她一分一毫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轉身看向我,笑意像一汪水,在眼中蕩漾著,終於溢出來,用一種甜得發膩的聲音對我說,“你不覺得我是個很仁慈的人嗎?”
我忍住全身發麻的感覺,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如果足夠仁慈,讓我見她一麵可好?”
“好。等你和她都不想殺我。”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轉身接著往前走。
“我現在就很想殺你。”我恨恨地說著,踢飛了腳前的一塊小石頭。
八
王先生的醫館門前,慕容恒的腳步頓了一下,我低著頭跟在他後麵,猝不及防地差一點撞到他背上,我抬起頭,看到唐無涯從對麵走過來,唐無涯在和他說話,眼睛卻是看向我,我看到他的眼中全是關心:這一夜,你過得如何?
我匆忙低下頭去,聽見他說:“放了竹心,放了她。”
“你要求太多了。”慕容恒笑著說,“放一個行不行?”
“我不是和你談判的。”唐無涯很少這樣冷硬地說話。
“那你是來幹什麼的呢?”慕容恒的口氣也很少這樣冷傲,“和我決鬥?我不妨告訴你,如果正麵交手,你不是我的對手。”
“昨夜,我看過你的身手。”唐無涯波瀾不驚地說,“以你的身手,能是你對手的人應該不出十個。”
“那又怎樣?”慕容恒的聲音聽起來難得地有了絲情緒,“你難道不知道,慕容世家的武功是以彼之道,還彼之身?所以,我麵對每一個敵人的時候,所用的招數都是不一樣的。”
“試試?”唐無涯溫柔地笑著。
我看著這倆個男人之間波濤暗湧,慕容恒突然笑了,笑得雲淡風輕,“如果我不想試呢?”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我,“阿星,你說我先放了竹心,行不行?”
我猛地抬頭,他這算什麼?是想要向唐無涯示威還是要明白地告訴他,他可以放了竹心,但卻是看我的麵子,但是,我來不及多想,對我而言,隻要他快些放了竹心就好,為了怕他反悔,我趕快說:“你自己說的?”
“是。但是,如果你不跟我走的話,我也可以反悔。”我看他笑得像個無賴,哪裏還有半點慕容山莊莊主的樣子?他對唐無涯說“你自己今天下午去慕容府門前等著,我現在要趕著去王先生家。”
我和他總共見過兩回,相處不過一夜,但我就是知道,他說到做到。不要妄想他會有什麼廉恥之心,如果想反悔,他是絕對不會在乎什麼地位什麼身份的,隻要我不跟上他,他立刻就會收回剛才的決定。唐無涯不知道我現在內力被他盡數封住,如果我想要竹心平平安安,我根本就別無選擇,所以,我立刻就跟了上去。
我看到唐無涯的眼中一片頹敗的黯然。
王先生的醫館裏,慕容恒拿著個烏黑的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有些嫌棄地偏開臉,卻聽到他說,“這就是你想要的將軍符。”
將軍符於我何幹?我看向他,“我隻想為於師傅報仇。”
他看著我,口氣中沒有了戲謔,“在你的世界裏,是不是隻有仇恨呢?”
“你錯了。”我說,“我從來不是因為仇恨而去殺人。”我隻是殺手,誰給我錢就可以買命,買我的,或是他人的,其實並沒有什麼分別。
“但是,你想殺我。”他說,很自然地伸出手來牽我的手,“走吧。”
“你的傷……”他的溫柔讓我很自然地關心起他來,他的袖子很小心地擋住了傷口,原來,他也並非毫無顧忌,也許,他的任性妄為隻是展現給我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