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南的小雨總是這樣,帶著一點寒意,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冷到骨髓裏麵。有時候,我會覺得它像相思,總是那樣慢慢慢慢地滲到骨子裏,慢慢慢慢地傷害你、慢慢慢慢地折磨你。
竹心想必是心力交瘁,所以,高燒來得很突然。
在一場潤物細無聲的小雨過後,我已經讓她及時地換上幹的衣服,並且給她們熬了薑茶,而且,看起來似乎更嬌弱的是凝星。可是病倒的,卻是竹心。
那個晚上,偏巧行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看起來,竹心已經堅持不到找到客棧了,所以,我們隻能在荒野裏的那座破廟裏停歇。
凝星依然不發一言,隻是,在她的眼中,我能看得到焦急。
我替竹心把過脈,告訴她:“你放心,不會有大礙,隻是病勢太急,看起來有些凶險,但是,竹心的身體底子還好,恢複起來會很快的。”
“隻是淋了一些雨,怎麼就病成這樣了呢?”她不解地輕聲說,“她平時很少會生病的。”
她與其說是問我,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我看了她一眼,“其實,這場雨不過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輕撫著竹心潮紅的臉,“你照顧她,明天我自己先去姑蘇。”
“不可以!”我說。
我的聲音有些冷硬,所以,她明顯地愣了一下。過了很久,她才歎息著說:“你覺得我有多少勝算?”
我答不出來,她沒有勝算,一個錦瑟也許她可以應對,但是,當時,於師傅血濺當場的時候,慕容恒躺在榻上,根本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她看了一眼,竹心還在昏睡中,她這才淡淡地對我說:“我舍不得再讓她經曆一次。”
我覺得心髒一陣抽痛,是的,她明知要走的是條不歸路,可是,她懼怕竟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她的朋友要承受的傷痛。我看她一眼,“你認為你一個人走了,她就不會痛?”
“至少不要讓她眼睜睜看著啊。”她說,“唐無涯,你帶她走吧,無論如何,給她一個安身之處。”
“你信不信,我自己都沒有安身之處?”我看著大殿正中間那團火一明一滅的,她的臉也在這一明一滅中看得不太真切,我站起來,“你先休息吧,我去周圍看看有沒有草藥。”
外麵雨已漸停,我在野地裏找了些草藥,再回去時,看到她還是一個人坐在原地,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過。火焰已經快熄滅了,她小小的影子照在斑駁的牆上,看起來很孤獨。當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時,我就根本一點點都感覺不到她到底在想什麼,但是我可以知道自己的想法:我不可能讓她一個人離開,哪怕是去赴死,我也要陪著她。
我在火上重新放上幾塊外麵撿來的幾塊幹木頭,火焰突然跳躍起來,她明顯地嚇了一跳。
“睡吧。”我對她笑笑,“這副藥下去,竹心應該很快會退燒,就算明天不能趕路,也要到前麵找個歇腳的地方。”
她不置可否,隻是靠在已經腐敗了的神案上,她低垂著頭,長長的頭發擋住了她的臉,在這個乍暖還寒的春夜裏,我第一次感覺到一個殺手的疲憊。
我打開行李,取出藥罐煎藥,早前她看我煎薑茶的時候已經有些訝異,可是,那時候是在客棧,她最多也隻是訝異我的細心,現在能在這荒郊野外變出個藥罐,她已經忍不住開口了,“你連這個都有?”
我笑笑,“我經常一個人流落在野外,這些是必備之物,否則哪天橫屍荒野隻怕也未必。”
她沒有再言語,這本就是個寡言的人,今天晚上會跟我說這麼多,應該已經算多了。我想,如果不是因為竹心一直昏睡,她怕是連這幾句話都懶得和我多說。過了很久,沒聽到她的聲音,我抬眼看去,她竟已睡著了。
這個女子,如果她不是對我完全不設防,應該是不會睡著的,可是,在她的生命中,我算什麼呢?我親手將她送上不歸路?
罐子裏的湯藥在翻滾,我用衣角包著,將它端離火焰晾涼後,小心地喂竹心服下,後半夜,她已經明顯地好起來。
在唐家,一般的小病痛都不會來找我,唐家人無不用盡其極,他們知道,小病小痛,隨便找個醫生就可以解決,隻有在生死攸關的時候,
我竭盡所能地照顧她,我告訴自己,我不過是因為想讓她在最後的時光裏感覺到溫暖,她走這一趟是死亡之旅,我和她都很明白。
但我沒有想到,一路到達姑蘇的時候,我竟不想讓她去慕容山莊了。
如果,她隻是一個殺手,就算她很漂亮,她也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女殺手,我一樣不會憐惜。但是,她的身上有著太多殺手沒有的東西,她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而不單純是殺人的機器。
我把一切都歸結於竹心曾經求過我,如果失手,請我務必出手,帶她全身而退,否則我不會對一個殺手動了惻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