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告人
每個人的靈魂深處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東西。
有人說,倘把人一天內的行為用攝像機拍下來播放,就發現無論多麼精明的人,其行為包含大量沒有用處的動作。說這種動作“沒用”,不是說對世界革命沒用,而是對什麼都沒用。但當事人卻離不開。
人們回望這些東西,會覺出某種愚蠢,也體味到某種超然。當我們看那些低頭吃草的馬兒,忽然抖頸連帶一串響鼻的時候,就說不好,這究竟是愚蠢還是超然。它可以不抖頸,埋首吃草。
超然是反功利的姿態,愚蠢顯然也背離了功利。在文人眼裏超然的陶淵明可能會被商人視為愚蠢,但愚蠢與超然終究還有區別。如果有人像癲癇患者口吐白沫似地弄出許多大同小異的詩,又宣布去奪諾貝爾文學獎,就不超然,隻剩下愚蠢。
人的某些無用的行為、感覺、情緒和習慣,不論是否超然或愚蠢,有一點注定了,那就是瑣屑。由於瑣屑,就成為“不足與外人道也”的玩意。音樂家古斯塔夫·馬勒吃飯時喜歡手揭啤酒瓶上的商標,這個習慣對馬勒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但無助於使他成為偉大的音樂家,也未讓他倒什麼黴。在一次宴會上,他的朋友出於惡作劇,揭掉了啤酒瓶上所有的商標,馬勒因此痛苦得要命,這痛苦競很真誠。
馬勒這個習慣也“不足與外人道也”。
不想對別人說,即不可告人。不可告人的理由不在於涉及國家機密,還出於某些說不出來的理由。瑣屑、愚蠢、或者其他別的什麼呢?
下麵我試圖說幾件這樣的事情,或許事情並不是這樣。
與茶邂逅
飲茶。我作為蒙元後人,深不通茶道。
蒙古人所飲奶茶中摻進牛乳與鹽,使茶之神品早已魂飛魄散了,雖然宜於啖肉的民族。我家鄉喝的紅茶,也是坐在東北火炕上叼大煙袋、手腳粗大的村姑。此茶已不清,也就沒有貌似無味之中的味。反過來說,吾鄉的窗外也不是空濛的太湖,而是白沙朔雲與駱駝的騷味,柳條在爐膛裏燃燒畢剝。我大哥不時抬腳把不斷進屋的狗踢出去,嫂子站在漆黑的鍋台旁,將手背反剪搽蛤蜊油。在這裏怎麼能喝出龍井的味道呢?再說水也不行。
我從前年開始喝綠茶,雖然沈陽的水也不行。
喝茶的時候,我借來一些碑帖來讀。我想象自己穿一身白府綢帶蒜襻疙瘩的大褂,伸手時將胳膊舉起來,腕子晃兩晃,令袖子縮回。端碗,用蓋把茶末拂一拂,呷一小口,似無動作但喉結已如活塞竄滾。這就是品茶,而不是渴漢牛飲,我亦如鄉紳或霍元甲了,至少如毛澤東所稱之“劣紳”與“土豪”。
當然這都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偽裝終須剝掉。這也是毛或者是魯迅說過的話,盡管飲茶的偽裝並不需要認真去剝。
但我還是喝了許多好茶,杭州朋友朱思恩乃警官,有華章示世,又具社交神通。蒙贈雨前妙品一袋,老友趙健雄也居杭州,寄來高檔茉莉花茶三大盒。花茶固然屬小家碧玉了,盡管好花茶亦取茶中精華,但對隻嚐真味的南人來說,此茶用茉莉一熏,難免暴殄天物了。但天物暴殄之後卻宜於北方人。北人飲花茶稱“香”。茶如果“香”了成了什麼東西呢?它比香水還香嗎?(沏香水喝得了嗎)請不要抬杠。抬杠,是我在“文革”中期染下的惡習之一。趙健雄,隴西天水人,長發紛披,神仙品相,在上海活20歲,去內蒙呆20年,其詩為斯德哥爾摩大學東亞係教材。趙喜歡邊走路邊哼唱(抑或是吟唱)歌子,腳步極有彈性,那麼他寄來的茶,由我分送給兩個無趣的人。其中一人沒飲,因為她突然向我要這茶的包裝盒。漢語中形容香氣有一個詞——讓我想一下——對,叫馥。明淺的茶汁一漾一漾,浮起微粒霧煙如舞,很馥啊!馥兮馥兮來一碗。在朋友高勇家飲茶,其居小,大約隻能裝下兩個帕瓦羅蒂。他家除了床尚大以外,其餘皆向小型發展,電視機9英寸。高勇貌似日本美術家,但厚道。他一笑,必先微仰麵,閉眼,笑態美極,然而無聲。他把已經喝了半袋的綠茶又贈我一半,價貴,一片葉子就能買一斤小米。我屏息飲啜此茶。“初極狹,才通人”,剛領略一二,茶罄矣,白雲千載空悠悠。後來我隻好喝花茶,一片香氣之內,任你左右分撥人群,找不到佳人所在。不久,川女胡小雪見贈上好蜀茶一盒(含三小盒),我又開始追隨巴山神韻,細雨過劍門。小雪者,小巧玲瓏,形容似弱花蒲柳,內心堅韌。她文筆光暢流麗,亦有些局促。她嗜書,喜踽踽獨行,欲與高遠人心領神會。她居塞北小城,似大窒滯。吾友方竹稱“赤峰,可居而不可留”。對也,蘇家子由、葉聖陶等人皆去赤峰一遊,康熙亦如此,然而未留。或許小雪不久南歸了。今年十月,驚聞友人張英老母病重,去詢問。張英大孝子,說話沉鬱頓挫,言及母病,竟語無倫次,將煙點燃,撚滅,又四處找火柴,心中一片茫然。張英文人有武膽,這種漢子今已少見。身高腿長,一左一右透露俠風。臨走,張送我龍井一袋。我喝,早上或者晚上。茶好,覺得有所辜負,去八一公園買茶具。宜興紫砂龜形壺一隻,盤一,茶盅四。然買茶具老漢無賴,談好24元,見我露欣羨色,陡翻價,吾拂袖悻悻然。
那一日,幹了些體力活,焦躁,端茶送入嘴裏。耶?吾大驚,這茶裏竟有一股異香,不曾有過的。我走出幾步後,又回來喝了一口,還是那股香味。它不馥,也不是芬,那獨一無二原本說不出的香味。
此事如禪,不期而至的香味是悟。但有趣處在於,悟的根基不是修煉與知識,而是邂逅。同樣的茶,喝了很長時間後,其香忽出,倏而又不見了,似仙人行蹤。我本應驚訝,但驚訝乃愚人所為。萬事無不有因,天下哪有什麼事情需要驚訝?我宜如老僧,感知浮世懸一段緣份,雙手合十,默默而退也罷。
這茶我每日如飲,眼前又有一盞,然而此香不肯再現矣。美好之事的杳然,雖然令人顧憐,但無法也不必挽留。唇齒間香氣宛在,盡管記憶香氣是困難的事情。記住了或忘記,都宜隨緣。也許有一天與朋友聊天,我會突然冒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