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東西,長在合適的部位才好看。譬如說,一副潔白的、無蟲蝕煙熏的、堅實致密的牙齒,長在嘴裏才好看,在別的地方都叫作猙獰。仍以牙為例,一副好牙,即使不生於他處、孤立於嘴外也令人吃驚。幼時隨大人上街,每遇牙醫診所,心裏就發緊。牙醫喜歡把牙的樣子畫在幌子上,牙齦粉紅,牙齒白而大,四周空蕩蕩地什麼也沒有。這模型由於孤立而顯得可怖。見到這玩意兒我就要躲著走。牙醫幌子采取的是“重點突出法”,隻取一牙,不及其他。如果牙醫招牌上畫一張笑臉,人們就不知道牙醫到底想治什麼。盡管是這樣,我對這種招牌仍無好感。現在看到這種畫麵,耳邊就想起領導囑咐過幹百遍的訓辭:“一個人再能耐,離開了集體便啥也不是。”牙,離開了口腔便啥也不是。正因為這樣,我看到有人臨睡前把假牙(也叫義齒)從嘴裏摳出,放在玻璃杯裏清洗,不免悚然。這具假牙,白天分明跟別人笑過,啃過西瓜蜜桃,現在卻斜倚杯中。
眼睛也是這樣。當人們看到眼睛的模型時,很難接受這種形象,在這個球上,除了一點凸出的黑瞳,其餘全是白的,驚恐而無思想。眼睛原本即是這個樣子,隻是有上下眼皮遮著才好看。無論褒曼、夢露或楊貴妃的眼球都是這種白糊糊的樣子。眼皮不上下攔一下,就談不上秋波流轉了。
在生活美學中,遮蓋是造成美的條件之一,不光嘴唇與眼皮由阻攔而創造了美,服裝也由於遮蓋產生了美。對人來說,如果不穿衣服,不美的地方比美的地方更多,男女都是如此。因此服裝的進步史,是由遮蓋、禦寒防曬發展到表現美這樣更高的階段。怎樣遮蓋,意味著美的個性與特征。譬如說小眼睛,並不是眼球太小,而是眼皮開口小,遮得不好。在服裝特別是女裝中,所表現的也是遮什麼和怎樣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