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 1937-1944年(1 / 3)

〇民國二十六年丁醜(1937年)二十一歲

春,《儒家之禮的理論》刊於安徽省立圖書館所編《學風》第七卷第一期,是為耕望發表的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學術論文。

5月,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是書述有清一代學術,遠追溯於兩宋,近討源於晚明東林,分十四章,以人為綱,自黃梨洲以迄康長素,跡其師承,踵其衍變,然後三百年間學術發展遞蟬之詳,如網在綱,粲然畢具。書末複有附表一通,於諸學者生卒年月、仕宦出處、師友交遊、著作先後,爬羅抉剔,一一備載。

入夏,中學畢業。耕望與同學結伴赴武漢,向三大學(中央、武漢、浙江)聯合招生會及中山大學招生會報考。因中學時代喜看人類學、民族學方麵的書,遂立誌今後從人類學的觀點研究中國古史。當時中山大學在人類學、民族學方麵成績較好,故初以中山大學曆史係為第一誌願。但至珞珈山後,見武大校舍宏偉壯麗,兼具幽靜自然之美,不禁心馳神往,遂改變誌願,以武大史學係為第一目標。

在安慶填大學報名表時,表中有家庭財產一項,耕望填寫了二千銀元。城裏學生從旁瞥見,輕蔑地說:隻二千元還要讀大學!

7月,盧溝橋事變。耕望考取武漢大學史學係,並獲安徽省公費資助,每年可領取百餘元補助。其時,成績好的學生大多報讀理工科,因大學文科畢業生,多半找不到適當職業。耕望素以數理科見長,知其考上史學係,一班師友皆大詫異。然在耕望看來,天下沒有勤奮的人會找不到飯吃,隻是物質生活有好有差而已。學術當因興之所至,不可采功利主義。故斷然有此反時尚之誌願。

8月,史語所隨中研院西遷,駐長沙聖經學院。所長傅斯年仍暫留南京。

至武漢大學報到,9月18日開學。武大建校在兩座山上,瀕臨東湖,環境優美,建築偉麗,就當時中國建築而言,無疑已達到最高水準。入校後,住在古典式的宏偉輝煌的建築中,耕望感覺無比的興奮,也增強了對於學術追求的信念。後來慢慢知道,這都是前任校長王世傑雪艇先生一手擘劃樹起的規模,當時就歎服雪公的氣魄與遠見,非常人所能及。再後來又了解到,那些建築物大多為雪公向各方麵奔走呼籲獲得捐款而興建的,並非全由教育部撥款所興建,覺得這更顯示創校的艱難和創校者的能力了。自那時起,王世傑在耕望心中已有了深刻的印象。

抗戰軍興,教授不免有些流動。如李劍農即離開學校,郭斌佳隻授了一學期的課,就去從政。故其時武大史學係陣容不甚強大。耕望所在班級二十幾人,多來自中南各省。一日“中國通史”課後,來自江蘇南通的錢樹棠與同座的耕望攀談起來。錢對“中史”課的教學頗為不滿,隻覺得任課老師(吳其昌)從皮包裏取出折好頁的幾本書,東搬幾句,西搬幾句,既不深入,又無頭緒,連筆記也記不下來。耕望亦有同感,但覺方法還新,即老師還是經過五四思潮的洗禮,具有疑古辨偽的觀點,比一般老夫子把五經全當作真史料,奉三代為上古盛世要強。該課實際隻講了古代民族史。耕望給錢樹棠的最初印象如下:

他衣著樸素,身軀和麵龐都顯得瘦長,大概那時患有鼻炎,不時要掏出手帕承在鼻孔下搐鼻涕。

平、津高校紛紛南遷。雙十節後,錢穆與湯用彤、賀麟結伴南下。轉香港,至湖南,隨北大加入當時與清華、南開合組之長沙臨時大學。錢穆隨行所帶衣箱底層夾縫內,藏有平日講通史之筆記底稿五六冊。

11月,國民政府西遷重慶。

12月13日,南京失陷。中研院在長沙舉行抗戰時期第一次院務會議,議將曆史語言、工程、化學、天文研究所遷往昆明。

武漢大學停課,耕望返回桐城老家。

〇民國二十七年戊寅(1938年)二十二歲

1月,傅斯年因兼代中研院總幹事,不在史語所內,由專任研究員李濟代所長,負責西遷昆明事務。

在老家未住多久,耕望便覺戰氛逼人,於是又跑出來,寄住在長江岸邊木船上一月有餘。待聞武大將內遷四川的消息,始自江岸返回珞珈山校區。

春,耕望與同學數人乘民生公司小輪,溯江入川。三峽中,晝駛夜泊,不隻一日。耕望終日手持《蜀中名勝記》一冊,坐立船頭,觀賞風物,與古人詩文相印證,幾於忘食。深感峽中不但風景奇絕,而氣氛意境尤迥異人世,令人有憑虛淩雲,飄飄欲仙之感,乃悟到巴蜀迷信意識特濃之故,巫山雲雨之神話,不過諸般神話之特富浪漫情調者耳。道教非起自巴蜀,而巴蜀之道教最盛,固亦有其自然環境之背景也。

4月初,武漢大學遷至四川嘉定(樂山縣),臨時定名為“國立武漢大學嘉定分部”,29日正式複課,學生到達總數341人。

史學係新生來了四五人,隻及原額五分之一,且小半轉係,剩下耕望、錢樹棠和鄭昌淦三人,加上此後轉來的借讀生和高複班學生,全班總共八人。因為年齡相近,治學興味相同,耕望、錢樹棠、鄭昌淦三人同食、同桌、同寢室,自修對案,上下課同進出。

大學通論課程除“中國通史”外,有方壯猷的“史學方法”及“西方史學名著選讀”(講授者姓名不詳),還選修陳祖原的“西洋通史”和韋潤珊的“世界地理”等。

是月,長沙臨時大學西遷昆明,改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文學院南遷蒙自,錢穆隨往任教,複為諸生講國史。每周四晚開講,校外旁聽者爭坐滿室,錢穆上講壇須登學生課桌,踏桌而過。

時在“九·一八”、“七·七”事變後,國人民族意識高漲,錢穆學養深厚,史識卓拔,才思敏捷,亦擅講演天才,加以自幼民族情懷熱烈,並又正當壯年,精力充沛,詞鋒所扇,動人心弦,故諸生折服,爭相聽受,極一時之盛。惟學校於播遷流離之餘,圖書無多,諸生聽其講述,頗有興發,而苦於課外無書可讀。同事陳夢家乃力促錢穆撰寫通史教科書,以應時代青年之迫切需要。錢穆意動。

5月10日,錢穆就前三年所撰中國通史綱要稿,自魏晉以下,陸續起稿。逮魏晉以下全稿粗具,還讀三年前東漢以前舊稿,又嫌體例、文氣、詳略之間,均有不類,乃重複改寫。

7月,史語所駐進昆明靛花巷三號,展開工作。後為避敵機空襲,複遷昆明北鄉龍泉鎮棕皮營村響應寺、龍頭書塢和寶台山彌陀殿。

耕望向錢樹棠、鄭昌淦介紹文化人類學,大談摩爾根的《古代社會》。錢、鄭二人始知文化人類學是研究古代史的必具知識。稍後,鄭昌淦且深入大涼山考察彝族生活。

耕望曾說:“我好古,我要研究古代史。”錢樹棠道:“我亦如此,在中學時代就想編一部世界通史,不用基督紀元,改用古埃及史紀元。”耕望聽後表示,這是不可能編成的,要從斷代史入手,一個專題一個專題做起。稍後,鄭昌淦對錢樹棠說,自己想要如何如何,錢說“你的野心太大”,耕望從旁插嘴道:“你自己的野心就不知道有多大。”大學二年級的學生,腦子裏充滿了天真離奇的幻想,耕望則顯得相對懂事和老練。

其時,耕望已深感上古史史料太少,又太簡單,解釋起來困難,是非難辨。遂下移目標,對秦史產生興趣,並以秦史為中心問題閱讀古史書籍,係統搜錄材料。

〇民國二十八年己卯(1939年)二十三歲

耕望那一班曆史係人數不多,但對老師的教課卻非常挑剔,尤其錢樹棠,性情生硬固執,有時弄得耕望在旁都覺得不好意思。所以教授們對於這班學生多感頭痛。係主任方壯猷的“宋遼金元史”,前後各班都開,卻自動未給1937級講授,且在“史學方法”課上忿忿然曰:“袞袞諸公十年以後都將是大學教授,就知道也不容易!”不但係中教授要被挑剔,新聘的教授更要被挑剔。

一次,史學係請來一位老教授徐子明(徐光)給1937級講授“秦漢史”與“三國史”。聽說徐曆教北京大學、中央大學,同學們也很高興。但一經開講,徐便倚老賣老,好像隻有他讀過很多書,學生都一無所知,然所講不過就《通鑒紀事本末》摘要演述而已,且多有錯誤。聽了兩堂後,耕望寫了一篇文章,指出錯誤十幾條,連同錢樹棠所寫一篇呈文,經全班簽名後送呈校長王星拱。

王星拱看完呈文及摘繆後說“史學係有人才”,徐子明就此離開武大。

在校期間,耕望等人又常要求學校聘請某人某人,校方也都盡可能照辦,校長王星拱對於教授之進退,真能做到優先考慮學生的意見。在耕望眼裏,王世傑雪公校長是一位有氣魄有衝勁的創業長才,而王星拱撫五校長則是一位善於守成的良才。其時,同學都稱撫公校長為“王菩薩”,大約覺得他是位老好人,具有菩薩心腸。王星拱每天乘黃包車到文廟辦公,在車上正襟危坐、道貌岸然,遇有同學向他敬禮,總是微哂作答,那種肅穆慈祥的麵貌與表情,多少也讓人加深“菩薩”之感。

此一時期,耕望的課外閱讀已漸限於史學方麵,主要為史學基本古書,泛覽其他科係的書已大為減少。但還是看了些經濟學方麵的書與論文,也有少數政治學方麵的書。在同學中得有“二書櫥”的綽號,“大書櫥”為錢樹棠。樹棠也是耕望大學時代最佩服的好友。耕望自認為除在社會科學知識方麵有一日之長外,他如天分、勤力、舊學根柢樣樣不如樹棠。論成績,尤其國文書法,樹棠都較耕望為優,耕望寫文章且定要先請樹棠看過,故係中教授亦作如是觀。二人之個性亦有截然差異,表現於行事之不同:同讀《史記》,錢樹棠於書眉用蠅頭小字節錄名家評語殆遍,耕望則遠不如此精勤;同讀《漢書·地理誌》,樹棠幾能成誦,耕望隻略識各郡縣之大約方位而已;同摩楊守敬《水經注圖》,樹棠筆筆依循不苟,耕望則大致規摩而已,以為細節處,楊氏亦隻以意為之耳,無所依據;同習太極拳,耕望很快即能略得其形似,而樹棠則伸拳出腳剛勁如少林,教師糾正亦不能改。戰時大學沒有教科書,臨近期末,同學間互對課堂筆記,共同複習。樹棠因書寫快捷,故筆記極完備,耕望聽講雖專心,筆記卻甚簡略。

鄭昌淦以此取笑,耕望則答以陸九淵詩句“簡略功夫終久大”。

在校時,耕望社交不出同鄉、同學的範圍,亦不作其他活動。

托他辦點事,有時怕麻煩,就說“我怕咧”。在同學印象中,耕望待人和藹可親,外表雖很寧靜,內心卻富於感情。他曾告訴錢樹棠,自己中學時讀《離騷》,竟一邊讀一邊哭。兩人都很敬重的老大哥尹培真同學是個有抱負有魄力,想幹一番事業的人,尹後來不幸在樂山逝世,耕望聞訊哭得很傷心。

大學斷代史課程,除“秦漢史”與“三國史”外,有吳其昌的“殷周史”,汪詒蓀的“明清史”(隻講了明清之際),陳祖原的“西洋中古史”,郭斌佳的“西洋近代史”等。大學時期,耕望除專業課外,還選修了不少別係的課,如文學院的“文字學”、“聲韻學”、“訓詁學”(皆劉賾講授)、“詩選”(徐天閔講授)、“中國文學史”(蘇雪林講授)、“近代文藝思潮”(朱光潛講授)、“論理學”、“哲學概論”等,法學院的課有“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中國經濟史”等。

6月,錢穆撰《國史大綱》竣稿,時距動筆已十有三閱月。全書計八編,四十六章,約五十餘萬言。以其時昆明屢遭空襲,急欲付印。乃於暑期赴香港,交商務印書館出版,惟仍須由上海印刷廠排印。錢穆遂請昔日常州府中學堂之業師,時任上海光華大學教授的呂思勉為《史綱》作最後一校。呂讀後盛讚書中“論南北經濟”一節,又謂:“書中敘魏晉屯田以下,迄唐之租庸調,其間演變,古今治史者,無一人詳道其所以然。此書所論,誠千載隻眼也。”

8月,史語所所務會議通過“曆史語言研究所與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合作辦法”,由史語所代為指導北大文研所研究生,並予以圖書及宿舍使用之便利。

19日,日軍飛機36架轟炸樂山縣城,城內傷亡損失慘重。

武漢大學第二男生宿舍全被炸毀,學生、工友、教工家屬14人慘死炸彈之下,受輕重傷者20餘人。耕望所住宿舍亦被炸彈擊中,萬幸是日午後與錢樹棠、尹培真渡江去茶樓看書,乃逃過一劫。錢樹棠日後回憶:

敵機接連飛入四川轟炸,我們在樂山也是連續好幾夜跑警報,然而敵機竟未來襲。同學們既感疲乏,也有點放鬆警惕。忽地一天白晝十時許放了警報,適逢食堂加菜,同學們催廚房提前開飯。飯後有人走,也有人不走。我正在遲疑,尹、嚴二兄勸我:還是渡過岷江,看書吃茶為好。我就跟他們去了。才過渡到對岸,下船走了十幾步,忽聞上空機聲隆隆,敵機真的來了。我們馬上向山邊奔跑,轟炸聲隨即大作。我一下滾入路旁幹溝之中,回首隻見隔江城中煙焰漫天。等到聽不見機聲,我才發現尹、嚴二兄躲藏在山崖缺口之下。黃昏回到宿舍,才知宿舍挨了兩三個輕磅炸彈,同學、校警、廚工死了好幾個人。我們遇見了鄭昌淦,他沒有跑警報,說活著真是千萬分之一的幸運。我幸虧聽了尹、嚴二兄的勸告,如果不走,我是否會有鄭兄那樣千萬分之一的幸運,真難說了。耄年思之,猶覺感激不盡。這次大轟炸,敵機投下的大多是燒夷彈。由於四川人蓋屋,內牆多用竹片編成密籬,夾在柱間,塗泥粉刷,容易著火,所以敵機投彈一下就毀掉半個樂山縣城。許多市民被活活燒成炭屍,抬出城外掩埋,絡繹不絕,慘不忍睹。日寇蓄意屠殺中國人民,連樂山這個距離前線千餘裏,並非軍事目標的小山城,也不放過。

大學三年級,耕望已計劃編寫一部《秦史》,從秦族初興至秦朝滅亡,認為材料少,又集中,容易成事。當時抄錄史料,本印製一種卡片紙。但後來覺得太機械,改用白紙本子,已抄約十來本,連卡片約二十餘萬字。時樂山常有敵機空襲警報,每次跑警報,不論晝夜,手上提的隻有這包資料,可見其時敝帚自珍之心。

結合高中時代讀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之“曆代州域形勢”及各省“方輿紀要序”的體會,配以抗戰大後方的地理形勢,耕望開始撰寫《中國軍事地理形勢之今昔》,屬通論性文字。

11月,《中國軍事地理形勢之今昔》寫就。

複撰論文《楚置漢中郡地望考》,辨漢中郡乃楚國所置,不始於秦。地在漢水中遊,當時尚無漢上南鄭之地,故郡治亦不在南鄭。是為耕望有關曆史地理學的第一篇學術論文。

〇民國二十九年庚辰(1940年)二十四歲

元旦,《楚置漢中郡地望考》完成,係主任吳其昌甚為稱許。

春,耕望為畢業論文選題犯難。時已抄錄有關秦史的材料近二十萬字,但方麵很廣泛,若拿《秦史》作論文,勢必龐雜而不能見精彩;若抽出部分資料寫專題,又怕分量不夠,勢必要在秦史以外另找題目。想起高中時曾看過陶希聖與沈巨塵合著的《秦漢政治製度》,是書為以現代方法研究古代政治製度的開山之作,讀後深感興趣,但覺《地方政府》一章太過簡略,頗有意另作一文。其時要選擇論文題,不免又想起此事。

3月5日,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病逝香港。

稍後,耕望看翁方綱的《兩漢金石記》,發現很多碑陰題名關涉漢代地方政府的組織,且為前人所絕未提及,因大感興趣。複取宋人洪適的《隸釋》、《隸續》讀之,所獲更多,遂決計以“秦漢地方行政製度”為題作畢業論文,並開始搜錄資料。

6月,錢穆的《國史大綱》在上海出版。是書多具創見,勝義紛陳。作者才思橫溢,往往能以數語,籠括一代大局。時抗戰正在艱苦階段,此書刊出,寓涵民族文化意識特為強烈,激勵民族感情,振奮軍民士氣。一時學者交相稱譽,群推為中國通史之最佳著作。然在意境與方法論上亦與以史語所為代表之新考證學派日漸殊途。一日,張其昀告錢穆,其於重慶晤傅斯年,詢以對《史綱》一書之意見。傅道:“向不讀錢某書文一字。彼亦屢言及西方歐美,其知識盡從讀《東方雜誌》得來。”張問:“君既不讀彼書文一字,又從何知此之詳?”傅亦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