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是嚴耕望先生的百齡誕辰,作為新時期大陸地區第一家影印出版嚴先生唐史論著的出版社,北京中華書局願意承擔嚴先生編年事輯的出版以為紀念,當此學術出版不景氣的大環境下,真令人感慨係之,幸何如之。
記得大學二年級初讀陳寅恪先生的文章(當時讀的是劉桂生、張步洲編《陳寅恪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大為震撼,原來漢唐曆史還能這樣解釋;參加工作後,業餘在李培棟先生提示下讀到嚴先生的《治史三書》,複深受感動,原來史學方法就在日常生活中!如果說陳先生的著作常帶有“舊時王謝堂前燕”般高貴的氣質,則嚴先生的方法因其平易更能收到“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功效。青年時代讀書,感受之深,記憶之固,未有逾於此二者也!及至2006年嚴先生九十誕辰,有機會為其著作的引進內地略盡綿薄,在台北史語所和香港的李啟文先生分批寄來、摞起來足有人高的樣書、文稿前,我又被嚴先生的著述體量深深雷到。一個半生顛沛且並未得享高壽的嚴謹學人,怎麼可以如此高產?而據李啟文先生介紹,嚴先生身後尚留有很多未完稿和劄記卡片,猶待整理也。其時,我已讀到一些嚴先生家人、師友在其身後撰寫的回憶文章,內中細節多可補充《治史三書》中的夫子自道。進而發現,嚴先生平生著書為文皆有注明時間、地點、緣起的習慣,且每能精確到初稿、再稿、定稿、初校、再校、畢校。這些都是梳理學術生平、鎖定人生坐標的絕好材料,如不加以係統貫串而任其散布,殊為可惜。2009年,我報讀的在職研究學位須提交畢業論文計劃,遂萌生為嚴先生編一學術年譜的想法,也希望藉此解開先前的心頭疑惑。自2009年10月正式動筆,到2010年1月初稿竣事。三個多月的爬梳,鄙陋如我得到的是一個很家常的結論:嚴先生這一輩子,實在沒過幾天好日子啊!他忙裏忙外,治學治生,對得起家人,對得起朋友,對得起老師,對得起學生,更對得起學術,但在我輩凡俗看來,最最對不起的就是他自己。這樣的人生,寫來都累,嚴先生卻樂在其中,六十年甘之若飴。除了“平凡中的偉大”,想不出更恰當的話來形容嚴耕望先生的一生。
年譜初稿既成,因故曾有擱置。到論文答辯前的半年,才利用業餘時間續作改訂。主要是增補新見材料,統一行文體例,而初稿的設計思想、大綱大目基本未變。直到中華書局表示可納入“編年事輯”係列出版,我才意識到有必要對先前的思路略事修正。畢竟論文是寫給三五答辯委員看的,一經出版則要接受更多專業讀者、普通愛好者的檢驗。因此,從措辭行文到內容設置,既不能以己之所知為人人所當知,亦不可以人所不知為己所獨知。外加考慮到編撰方式須與該係列已出的兩種編年事輯略相統一,故又用三個月的時間增補加工,幾乎從頭至尾改寫一過:首先,加強了參考線索的敘述比重。包括與嚴氏一生密切相關的學人、學術機構、學術思潮、社會環境、時代背景等,這些參考線索在初稿中隻當其與譜主這條主線交彙或臨近交彙時才略作交待。此次改訂在不喧賓奪主的前提下,將這些參考線索盡可能向兩端延伸,俾讀者看清來龍去脈,將嚴氏一生行跡置於更廣闊、更長期性的曆史結構中加以考察,以求深入理解其學術成就、思想價值的所以然和所當然。同時,也便於我們通過史學史、學術史、文化史三個角度的關照,使一兼具曆史學人、學術活動人、20世紀中國知識人三重維度的嚴耕望躍然紙上;其二,刪除原稿中大部分說明材料出處的腳注。年譜長編或編年事輯不同於單純的考據之作,而是在考據的基礎上對材料加以綜合貫串。考證是原料的質檢工序,編輯才是成品的最終環節。史料出處誠然重要,但因通篇皆史料,一條注,勢必條條注、通篇注,至有尾大不掉、繁瑣不得要領之病。對非有意從事進一步研究的普通讀者來說,其所關注要為譜主一生曆史脈絡之大本大源,正不必斤斤於一字一句一事一物之來曆出處,是非但無益且徒增困擾也。故此次改訂,除極個別的材料(如必須加以考證方可使用的材料、必須於正文中注明出處的館藏檔案、當事人口述提供的史料、部分人物介紹及少數出現頻率不高的材料)外,其他一切常規材料(包括嚴氏本人著作)的來源交待均於正文頁麵中省去,以保證讀者閱讀的流暢,也減少不必要的排印成本。有意在此基礎上作進一步探究的專業人士,自當對這些常規史料的出處了然於胸,更無需我來贅述,也可根據《主要參考文獻》提供的線索自行尋繹;其三,譜主的稱謂問題。這也是初稿階段就讓人頗費躊躇的。因撰者並非譜主的弟子或家人,直稱“先生”有些冒昧,指名道姓則不夠恭敬。若“嚴先生”、“耕望先生”、“嚴耕望先生”之類,用於懷念文章則可,用於年譜或編年事輯卻略顯隔閡。因初稿大部分篇幅為突出譜主本人的單線敘事,很多時候索性采取主語省略的方式。蓋年譜雖多以曆史旁觀之立場編撰,有時正不妨以譜主之主觀視角敘事(類似日記),使讀者有身臨其境、感同身受之體驗;必須明確行為主體時,則徑以“耕望”二字出之,此亦仿效汪榮祖《史家陳寅恪傳》之例。及至此次增訂,因加入大量參考線索並行敘事,如再為追求曆史現場感而致使主語不明,則有亂人耳目、混淆視聽之弊,故盡可能於句中補足譜主稱謂。大禮不辭小讓,謹以“耕望”二字表達對嚴先生的一份溫情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