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自明初方孝孺被誅十族以後,再也沒有一個知識分子以死報君了。
從此以後的中國人,為主義赴死者,有;為真理犧牲者,有;為情人割腕切脈者,有;甚至,為賭一個什麼東道以生命下注者,有;但是,在最高層麵的權力鬥爭中,像方孝孺這樣傻不唧唧地去為一個背時的皇帝,獻出老命者,是不會有的了。不是士不肯為知己者死,從此狡猾,也不是以死來一報知己的價值觀,從此絕跡,而是在統治者無休無止的奪權遊戲中,為失敗者殉葬的愚蠢性,已為智者所不取。
皇帝死了還會有皇帝,而腦袋掉了卻不會再長出一個來。隨後的士大夫,漸漸地聰明起來。陪你玩,可以;為你死,則決不幹了。為爭權奪位的統治者火中取栗,犯不著,弄不好會燙傷自家的爪子;而最後坐在龍椅上剝吃糖炒栗子的那位,未必會賜你幾粒嚐嚐。於是,做出慷慨激昂者,有之,喊出誓死捍衛者,有之。而為了效忠,甘心陪葬,找來一根繩子勒死自己,或者喝下一碗鴆汁毒殺自己,如此這般的傻瓜,就不多見了。
雖然,由明而清的文字獄迫害,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總是淒風苦雨,如肉俎上,不怎麼見好,但命運盡管不濟,生命力倒是十分頑強。就像東北地區那種叫做“死不了”的植物,看似一段死氣沉沉的枯木朽枝,隻要稍沾一點水,就會透出一線生機,隔不數日,居然青枝綠葉,甚至還能開出一兩朵小小的花來。所以,對“士”而言,即或是苟且的活,也要活下來,絕不去壯烈。
所以,商末孤竹國的伯夷叔齊,恥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雖然在正史上,是以肯定的口氣來敘述這哥兒倆的原則立場,但這種其實是挺傻帽的行為,在後來的知識分子眼裏,是不以為然的。隻有那些非常一根筋,特別認死理的“士”,才認定天底下都像華山那樣,隻有一條路好走。方孝孺,恐怕是中國最後一位伯夷叔齊式的知識分子,他,隻有選擇死之一途。
其實,就在方孝孺的明代,讀書人也並不那麼傻了。朱由檢在景山上吊,陪他死的隻是貼身太監,沒有一位知識分子為之殉難。那個錢謙益本來想跳水赴死,效忠崇禎的,可是一摸湖水太涼,就不想成仁了。那個龔鼎孳也想以一死回報君王,可是想到漂亮的小老婆馬上要被別人摟著,便打消死節的念頭。所以,方孝孺在朱棣攻下南京,建文帝自焚以後,惟求速死,在這兩位江左名流眼裏,自是不識時宜的方巾迂腐了。
因為,他本可以不死,有一個叫道衍的和尚,很為他在朱棣麵前說了情。
“先是,成祖發北平,姚廣孝以孝孺為,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殺之。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成祖頷之。”(《明史·方孝孺傳》)
這個保方孝孺的姚廣孝,可不是凡人。燕王朱棣,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奪他侄子朱允炆的江山,某種程度上說,這個和尚所起的作用,是決定性的。他對於朱棣來講,遠不是一個普通的軍師或者謀士這樣的角色,說他是朱棣這次靖難之役的總智囊,總策劃,也不為過分。
據明人筆記《革除逸史》載:朱到南京後,“未幾,獲文學博士方孝孺,上欲用之,示其意,執不從,遂就刑”,看來,朱的確打算放方一馬,甚至,還想重用的。所以,很給大儒一點麵子,召至帝座跟前,下榻握手,捧茶延坐,商量起草登基詔書事宜。朱棣本有乃父朱元璋的流氓氣,但此刻依舊以國師之禮待方,顯然,姚廣孝的話,是相當起作用的。
然而,一切都如和尚所料,方“必不降”,朱也必“殺孝孺”。死難消息一來,他隻有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搖頭輕歎了事。因為,姚廣孝與方孝孺,雖同為知識分子,卻分屬兩類,姚是明白人中極明白的一類,絕不做傻事,方則是看似明白,其實並不明白的一類,常常倒做不成什麼事。
方不可能降朱,朱也不可能宥方,他早就估計到這出性格悲劇。但是,若不為方求情,有點說不過去,情求過了,朱也點頭了,他的良心也就得到安寧。雖然他對朱說了“幸勿殺”,並沒有說絕對不能殺,再說他有什麼資格,對未來的皇帝下命令。因此,方不領情,是方的事,朱要殺方,是朱的事,與本人無關。我做到我能做的,不做我不能做的,這是姚廣孝的行事方式。我能做到的偏不做,做不到的偏要做,這是方孝孺透得相當不明白的地方。
最後,朱棣把話對方孝孺說到這種地步:這是我們朱家的事,用得著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方偏要管,一個勁地激朱求死,朱哪裏受得了,大開殺戒,方孝孺一案死難者達847人,充軍發配者不可勝計。方得到了於事無補的壯烈,氣節是有的了,可多少人陪著粉身碎骨啊!古人對此也有微言:“孝孺十族之誅,有以激之也。愈激愈殺,愈殺愈激,至於斷舌碎骨,湛宗燔墓而不顧。”(明錢士升《皇明表忠記》)
中國的所謂“士”,所謂“文人”,所謂“知識分子”,如果一定要分類,不是方孝孺式的,偏執,拘謹,認死理,不知好歹,常常采取霸王硬上弓的方法蠻幹;就是姚廣孝式的,靈活,圓通,識大局,趨利避害,往往以低姿態矮身段不張揚的手法達到目的。非此即彼,非彼即此,至多程度上有所不同而已。曆史有時愛開開玩笑,偏偏讓這兩類價值取向不同的知識分子,奇巧地組合在同一舞台,同一背景下,一個輔永樂,得到大成功,一個佐建文,結局大失敗。所有看過這出戲的觀眾,都會作出自己的選擇。於是,從此以後,像姚這類明白人,越來越多,像方這類傻而直、呆而方、迂而正的不明白人,越來越少。這或許就是時代的進步,要是知識分子總那麼傻不唧唧,還真是夠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