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從一首《吳門春仲送李生還長幹》七律說起:“闌風伏雨暗江城,扶病將愁起送行。煙月揚州如夢寐,江山建業又清明。夜烏啼斷門前柳,春鳥銜殘花外櫻。尊酒前期君莫忘,藥囊吾欲傍餘生。”這首詩寫得真是精工韻深,耐人尋味,把詩人那種歲月如磐,心緒闌珊,往事惆悵,欲言不盡的情感全烘托出來了。特別是“煙月揚州如夢寐,江山建業又清明”一聯,點出詩人的滄桑感、懷舊感、黍離感,令後來人忍不住怦然心動。
要論起“煙月揚州”這個典故,是出自明人徐禎卿的《文章煙月》,他的名句:“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明末清初的詩人錢謙益,在他編纂的《列朝詩選》裏,曾經讚賞不已地評點曰:“至今令人口吻猶香。”所以,他的這首送李生還長幹的詩,就把他欣賞的佳句用到好處上了。
揚州這座城市,在中國曆史上是很光輝過的。從唐初迄至明末,在中國的地理位置,相當於今天的上海市,是當時的世界級的大都會。其繁華程度從曆代詩人的吟哦中,也能體會一二。
如“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
如“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如“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如“春風閬苑三千客,明月揚州第一樓”;
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這些詩句,都說明揚州是次於當時都城的一個經濟、商貿中心,也是文化、娛樂中心。可是,錢謙益寫這首詩的時候,是清代的順治五年,清軍入關將這個城市夷為平地的“揚州十日”,還屬不久前的事情。對那一片殘垣斷壁、廢墟空城的舊遊之地,詩人的心情是無法平靜的。
大凡一個落後民族侵吞一個比其先進民族,對於文明的掃蕩、文化的破壞、財富的掠奪、社會的毀滅是少不了的泄恨行為。錢謙益所以在詩裏要用前人這個典故,言外之意也好,綿裏藏針也好,其實是在“文章江左家家玉”的這種鄙薄統治者粗野少文的曲筆上麵。然後,“江山建業又清明”一句,實際是懷念他在南京時任明末小朝廷福王的禮部尚書的歲月。清明節是憑吊的日子,那麼他的戀國之情也就不言自明了。
錢謙益的詩,在清代是首屈一指的領銜人物。清中葉,沈德潛編《國朝詩選》的時候,把他的詩放在第一位,惹得乾隆大發脾氣,說:一個降臣,竟冠於眾人之先,簡直豈有此理。沈德潛隻講藝術,而乾隆卻講政治,這位本來很受乾隆寵遇的老夫子,便漸漸被冷落了。文人隻沉醉於藝術的象牙之塔裏,便難免要在政治上跌跟頭。
我是很膺服錢謙益的詩文的,但歎其精工之餘,無論如何也忘不掉他和王鐸為南明小王朝所擬的《降清文》。且聽其中的漢奸語言:“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誌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這一張完全徹底的投降派嘴臉,是怎麼也淡化不起來的。於是,讀那字字珠璣的詩句時,想起這篇投降文字,便產生一種好比嚼了一個蒼蠅的感覺,真是惡心欲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