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伊汝就被枝頭簷間的麻雀喧鬧聲吵醒了。對於這種灰不溜秋、吱吱喳喳的,和人類有著親密來往的鳥類,他懷有一種特殊的好感。它沒有美麗的羽毛,也沒有婉轉的啼聲,然而他喜歡這些蹦蹦跳跳,永遠也不大肯安靜的小動物,因為麻雀曾經是和他同命運的朋友。當滿城掀起一個消滅麻雀的運動,上至國家機關,下至學校街道,人人手執長竿在轟、在趕、在打,使得它們疲於奔命的時候,伊汝的“冰凍三尺”的理論,也開始在大字報、批判會上受到“義正詞嚴”的責難。到了一九六零年,正式宣布對麻雀“大赦”,不再把它列為四害之一,那一年,伊汝也被宣布,解除了“勞動教養”。他總結過:“是這樣,麻雀糟蹋糧食,但也捕捉昆蟲,我‘冰凍三尺’盡管言論、文章有毛病,但也曾為革命出過力,至少,在給人民修車吧!”這麼多年,他修過多少車啊?“解放”、“黃河”、“菲亞特”、“日野”、“五十鈴”、“吉爾”……也許是他那使人喜歡的柔和的眼神,也許他是個天生的汽車鉗工,好多老師傅把一些看家的絕招,悄悄地傳授給他。但是昨天那輛道奇,可使他費了點難,要不是為了農工商,他才不會鑽到車底下,又滾了一身油汙呢!
心心馬上喜歡上他了,一口起碼兩聲師傅。當伊汝終於拆東牆補西牆地把車修好以後,她高興得蹦跳起來,用拳頭擂著伊汝,臉笑得像一朵花。他望著這個野小子式的姑娘,心想:“怎麼沒有一點你媽的文靜呢?倒像個活猴!”到了蓮花池,她定要拉他翻山去羊角堖,到她家去。他很想同她一路作伴走,但是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在蓮花池歇一夜。一個將近五十的人,是應該懂得“慎重”這兩個字的分量了。
他走出房間,在招待所的院子裏,那些山區的麻雀一點也不怯人地跳著、飛著,似乎還在議論他:“這個家夥,大概沒有睡好吧?”是的,他眼皮有些發脹,那位鼾聲不亞於畢部長的人,在隔壁房間裏吵擾了他一夜。現在,伊汝踮起腳隔著窗戶看進去,那位老兄顯然睡了一夜好覺,精神足足地起早出門辦事去了。生活裏就有這樣的事,也許並不是有意地,把別人傷害了,當人家抱怨的時候,卻瞪起眼珠子,不允許發牢騷。難道能因為不是有意,那傷害的事實就不存在了嗎?不信,你失眠一夜試試?擴而言之,假如你用二十年時間,證明“冰凍三尺”並不是一句錯話,就能明白伊汝為什麼第一次捧著鄧副主席在十一大的閉幕詞,會吧嗒吧嗒掉眼淚了。他是搞過文學工作的人,懂得用上“恢複”這兩個字,決不是一個泛泛之詞,要不是丟掉或者失去一部分黨的優良傳統和工作作風,幹嗎談“恢複和發揚”呢?
現在,他攀著這座蓮花池主峰的時候,已經忘掉了一夜失眠的苦惱。清涼的晨風,帶著早霜的寒氣和鬆林的清香,使他精神爽朗。遙望著峰頂,邁著大步爬上去。
他看到一個人影,一個在佝僂著身子俯伏在那蓮花瓣的泉水池裏。決不是什麼錯覺,二十年柴達木的風沙,並沒有使他的視力衰退。他加快步伐,在這樣的清晨趕山路,最好有個旅伴,嘮著莊稼、天氣,嘮著過往的雲煙、人事的盛衰,路會在腳下不知不覺地短起來。這是二十二年以後,頭一回翻這座主峰。當年最後一次離開羊角堖時,那位深情的山村姑娘,就站在那個人影站著的地方,凝望著他一步步地離開。那時,不論是妞妞,還是伊汝,都深信不疑隔不上十天半月又會重逢的;而重逢時的歡樂——喜氣洋洋的庭院,紅彤彤的新房,熱氣騰騰的鍋灶,迎親的鞭炮,接新人的嗩呐……使得這兩個年輕人分手時,竟絲毫也不覺得有什麼離別的痛苦。他走了兩步,回頭看看,妞妞還站在那裏微笑,走了一程以後,那短發寬肩膀的身影,依舊佇立在山峰頂巔。他用雙手合攏在嘴上,朝她喊著:“回去吧!妞妞,頂多半個月,完成任務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