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3)

人,其實很可憐,既不能決定自己生,也並不能決定自己死。除了自殺,但那談何容易?幹那種事的人,都是大勇敢者。我的忘年交白濤,隻能稱為智者,還不能稱為勇者。他有活著跳進火葬爐的膽量麼?這隻能是一種黑色幽默罷了。

“平生無所好,

最喜逗人笑。

生活太沉重,

一笑十年少。”

我想一定是他的小情人使他不開心了,因為穀玉是個立誌要把她青春淋漓盡致發揮到極致的一個女人。她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全部心力,都放在老先生這裏。簾子胡同是她全方位經營中的一個環節而已。錢生錢,錢滾錢,是她的一項樂趣,而不是目的。她要用她的美麗驅使所有人,這所有的人當中,白濤可能占最大的份額,但不是唯一的。所以,有時候來,有時候也不見她來,顯然老先生為了鎮壓她,才聲稱他要死了,虛構一個死了多年的晏波複活的神話或者鬼話,使穀玉覺得眼巴巴快等到手的財產繼承權,眼看要泡湯。那可是十分可觀的數字,因此,不待老頭好一點,不讓他這個老年人得到各方麵滿足的話,對不起,拜拜啦!

我在猜想,對這位智者來講,一個小手段,一次小把戲罷了。

雖然他私下對我坦誠地說過,“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行屍走肉,別看他活著,其實並不是為自己活,而是為那個符號活,有時冷靜一想,也是很累很累的呀!但是真的就此丟手,也下不了這個狠心。”

這大概是他的肺腑之言,所以,幾十年就這樣聚精會神過來,到了快閉幕的時候,突然頓悟,毅然決然地要結果自己,說不大通,除非晏波真的活了。

即使活了,他也不必要死嘛!雖然她失蹤的消息傳來,他表現得十分差勁,哪怕去雪山公路走一趟,查一查,走一走形式,也心安些呀!現在,她的影子,造成他的良心上的不寧,開始折磨他的時候,也隻有死是最徹底的解脫了。

但白濤說說罷了,未必肯輕易嚐試。我們中國人在自殺文化上,由於儒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影響,很不發達,很不先進,也很不講究。西方有決鬥,日本有切腹,香港有割腕,印度有自焚,而中國隻有投河上吊喝鹵水這類最原始的方式。我的一位同行,寫了一輩子農村小說,至今,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所有尋死的辦法,隻有跳河一道,也真是夠難為這位作家的了。白濤即使悟道,但他仍是中國的知識分子,胎裏帶的出息不了,絕無自殺的氣概。

不久以前,他還著詩,要活到一百五十歲呢!

香噴噴的穀玉,進得屋裏,身後還有一位客人,名片遞過來,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大公司的老板。當後來知道他是加農炮的兒子時,恍然大悟,怪不得看來有幾分眼熟。

起初,我一愣,我看到白濤也一愣。如果說錄像帶裏那個短發的女人,說是像晏波,不無牽強的話,那麼眼前這位年輕氣盛的老板,倒活脫像那個動不動拔槍的司令員了。包括說話的語氣,和金絲眼鏡下的那份書卷氣,都若隱若現出那個沙場老將當年的模樣,簡直怪了。

一提到宋加農,便全明白了,而且他還活得很好,隻是很少出頭露麵。“你們知道我父親的性格——”

“他老人家該有八十歲了吧?”

“差不離了。”

這世界其實並不大,不會超過三個人的轉折,就能搭上關係,不是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就是朋友的親戚,親戚的朋友。總之,人世間,正由於這些彼此聯係的橋,而構成網絡,這大概也就是佛教所稱的緣分了。

“啊啊,我們都曾經是你父親的部下——”

進屋的這位老板,不像腰纏萬貫的暴發戶那樣粗俗。這一點,像他父親,謙和儒雅坐下來,說:“我聽我父親提起過,你們二位是前輩啦,多指教!”

於是,想起了早已忘卻的過去……

加農炮想不到這個騎白馬的女子,如此幹脆地拒絕了他的求愛,臉刷地一下,血色全無,男性的自尊受挫,暫且不說,首長的威嚴掃地,更為難堪,他怎麼能就這樣善罷甘休呢?

不過,也許,他太鍾情這位太有性格的女兵,奇跡般的忍住了。

當我們同他的兒子,這位從外國留洋歸來的現代人,重新回述那段往事的時候,首先,得原諒革命年代的粗線條作風,和對感情處理的簡單化做法,那是一個曆史時期的產物。我們沒有權利要求前人,都是聖賢,都是神仙。他們每個人對這個共和國的成立,都是有不朽功勳的,誰也不可抹煞的。但不等於說他們個個都是完人,從來不曾做錯過任何一件事,那是不可能也不實際的。包括一些比加農炮更偉大的人物,革命的領袖之類,不也有失誤嘛?所以,司令員在晏波離開以後,他把門猛地關上,並且向外吼了一聲,“誰也不許進來——”以後,他的警衛員,秘書,參謀,就一起找機關保衛部長來了。這幾乎用不著下命令的,立刻開始調查是誰有這樣的膽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打這個北平來的漂亮女兵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