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一生,沒什麼幸福比婚姻的幸福來得真實,更沒有什麼幸福比家庭的幸福來得更讓人安心。
雲子實現了她在日記裏的承諾,國慶節期間,休整了兩天之後,就開著車載著家人來到了秦皇島。剛安頓好住宿,大家就各自忙活了起來。
我身體虛弱,沒打算下海,就陪著老爸漫步到了海邊,我們坐在沙灘上,麵朝大海。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餘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老爸坐在沙地上,麵朝大海,慢聲細語地吟誦著毛澤東的《浪淘沙·北戴河》。
坐在老爸身旁,我很陶醉地聽著他的吟誦。我的目光從大海到天空,再到大海的最遠處,從大海的最遠處到大海最近處。當我的目光,從雲子和仔仔嬉戲的海灘上再移到老爸的臉龐時,殊不知,老爸的眼睛裏,和我同樣,也泛起了淚水。
這是我第一次聽老爸吟誦詩詞,卻是如此的動情,如此的感傷。
老爸是那個年代的紅衛兵大學生,學的是西醫。他原本被分配去了雲南一個大醫院上班,但當時家裏兄弟姐妹太多,隻好遵從了作為“老革命”爺爺的吩咐:“革命,到哪裏都是革命。工作,在哪裏都是為人民服務。”老爸就是這麼做的,當了一輩子的農村赤腳醫生,沒拿國家一分錢工資,年事已高,一無所有,但他卻滿腦子的毛主席語錄和詩詞。
老爸是個地道的農民,後來也就娶了一地道的村姑,那就是我老媽。老爸是一個有知識的農民,他愛看書,在物質貧乏的農村,他的床頭卻總有幾部被他翻閱了無數遍的《東周列國》《水滸傳》《三國演義》等。我就是聽著他講三國故事長大的。我想,我後來從事了寫作,跟老爸當年的口述曆史故事其實是分不開的。
老爸說:“漢獻帝建安十二年,當時任大將軍的曹操,為了清除邊患,鞏固後方,率領大軍北征烏桓。八月大破烏桓於柳城,九月凱旋而歸。烏桓之戰解除了‘三郡烏桓’對中國北部的威脅,掃清了袁氏的殘餘勢力,徹底統一了河北。這個柳城在今天的什麼地方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是在東北,因為曹操班師回朝,途經秦皇島,才寫下了千古傳誦的《觀滄海》。”
說起三國時期大小戰爭,老爸如數家珍,甚至細節也記得很清楚。我說:“柳城在現在的遼寧省朝陽市,曹操班師回朝,途經渤海口附近,麵朝大海,即興賦詩。我上中學時學過《觀滄海》。”
說起曹操,老爸欣賞之情難以言表,他說:“麵朝波瀾壯闊的大海,曹操那種削平割據、統一中國的雄心壯誌的豪情叫人振奮——毛澤東與曹操的性格有幾分相似,但毛澤東的《浪淘沙·北戴河》更顯大氣,更加壯觀,也更令人佩服!”
我說:“毛澤東的詩詞,總能開篇就直擊人的胸膛,叫人驚心動魄。比方說,詩詞的開頭,‘大雨落幽燕’——這種勢如破竹的感覺,立刻撲麵而來;接著就是‘白浪滔天’——聲勢之浩大,足以震人心魄。大雨、白浪,一落一起,不但能看到它的恢宏壯觀,還能感受它的磅礴氣勢。確實,相比曹操所見的‘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毛澤東的詩詞更加驚心動魄。”老爸喃喃自語:“毛澤東很偉大。”
“還記得姑父給我寫的那幅字畫‘海納百川’嗎?”我說,“征服世界,固然偉大。我們是凡人,即便沒有海納百川的胸懷,但若能征服自己,一定比征服世界更偉大。咱們爺倆,從現在起,都要做同一件事,那就是征服自己。”
老爸看了看我,心領神會地點著頭,說:“我要保肝,你要保命。”
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簡潔明了卻不失質感。
我仿佛又一次讀懂老爸的內心。我們能帶他親臨大海,讓他感受大海,吟誦他心中偶像們的智慧之作,感知自己年老以後的沉澱之悟,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說話間,妹妹手挽一位婚紗“新娘”款款而來。
這是一個驚喜,就連老爸也沒想到,妹妹把“新娘”交到老爸手裏。我們分明看出了老爸哽咽的神情,他說:“老婆,我愛你。”
“哇噻,快,攝影師,搶拍,快搶拍。”妹妹驚訝不已。
一陣狂拍之後,做攝影師的老三放下相機,把他自己的襯衫和我的牛仔褲給老爸換上。仔仔也被臨時安排為花童,他托著奶奶的婚紗尾巴當玩具一樣擺來擺去。就這樣,老爸和老媽繼續著他們的“婚紗之旅”。
這是老三和妹妹用自己的方式感恩父母,給父母精心設計的一個巨大驚喜。是啊,一個人的一生,沒什麼幸福比婚姻的幸福來得真實,更沒有什麼幸福比家庭的幸福來得更讓人安心。
60多歲的新郎新娘,在這片沙灘上,上演著平常人眼裏不可思議的“浪漫”,大海為證,他們是相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