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的丈夫就在工地上開“熱特”,他叫蔡福,長得矮胖胖的,一個蒜頭鼻子。大家都叫他菜墩兒。菜墩留著兩撇兒小胡子,眉毛恰好同胡子的方向相反,朝兩邊太陽穴箭似的發射出去。這樣菜墩兒看上去就不怎麼和善,加上他愛喝酒,喝了酒就罵罵咧咧的。什麼三八犢子,你這沒尿的東西……可花花了。菜墩識字不多,但罵起人來才華橫溢的。他八歲從關裏來這兒投奔他的舅舅,自小在農場長大。除了會開車、喝酒和打牌,旁無所長。誰也鬧不明白他憑啥那麼牛氣。他出車到鎮上辦事,遇有個半道招手截車的知青,他便佯作慢騰騰地減速要停車的樣子,待知青繞到車後正扒著車廂板往上爬,他卻將車猛地發動起來,登登地竄出老遠,把那些可憐巴巴的小毛孩子甩在公路上,自個兒驅車揚長而去。好幾次差點兒甩出人命。
菜墩兒的心腸真狠。
分場的人都恨他,他混到二十六七歲,農場的姑娘,沒有一個願嫁給他。偏偏他也不是個巴結當官拍上欺下的家夥;連主任也不得意他。於是組建水利隊時,便一腳將他踢到工地上來,與我們淪為一類。
那時候他剛剛掏盡多年積攢的腰包,在關裏老家娶了個媳婦來。
那媳婦便是二嫂。
二嫂長得不算好看,瘦瘦小小的個頭,兩根烏亮的辮子柔順地搭到腰上。黑紅的腮上,一邊一個淺淺的酒窩。從那泉眼似的酒窩裏,泊泊地漫出無憂無慮的笑聲。她愛笑,凡是她沒聽說過的事兒詞兒話兒,她都會沒頭沒腦地笑起來。笑夠了,一句話沒有了抿著嘴悄悄走開去幹活,一臉的心滿意足。
二嫂的老家窮。吃不飽飯。嫁到這白麵柴禾管夠的國營農場,有菜墩兒旱澇保收的工資,還有那些說話做事都時時令她驚異好奇的知識青年,二嫂的日子真是開心。她幹起活來從不吝惜自己的力氣,偌大的一缸白麵叫她搓揉起來就好像洗塊手絹兒似的輕巧。從她來到工地以後,包子啦發糕啦烙餅啦三天兩頭地換花樣。還有一分錢兩分錢就買得的用水蘿卜纓子韭菜花大頭菜便於老黃瓜生香瓜子液的小鹹菜,拌上點兒辣椒末求和熟豆油,又下飯又爽口。
都說菜墩子沒積下德倒撞了大運,娶了這麼個又巧又勤快的媳婦,說話的人,多半有點兒眼熱,又有點兒不服。不服不行。恨死了菜墩兒的人,也恨不起二嫂。嘴上不說,心裏也都歎著二嫂的好處。
春天,二嫂還沒有娃。吃了晚飯,手裏便拿著一副鞋底兒,到我們住的帳篷裏來。連隊開會,本沒有她的份兒,她卻不走,縮在角落裏,兩隻日漸圓渾起來的胳膊,一動不動地支著下巴沿,一門心思地睜大了眼連個哈欠都不打。那神情明明是個依著奶奶時聽故事的孩子。有幾次我從一邊偷偷地注視她,竟然覺得她那坦誠無邪的眼睛裏流瀉出一種淡淡的哀怨和饑渴,瞳仁裏兩朵跳躍的燭光,藏匿在一層若有若無的迷茫中……往往報紙念完了許久,她還托腮坐在那裏發呆。
“二嫂,有人說你在老家是個團支書呢!”
“二嫂,他們說你會唱歌兒……”
“二嫂,你會寫信,起碼念到六年級吧……”
我們愛同她打趣。帳篷裏清一色的知青是很乏味的。況且你問什麼,她從不惱。垂下頭,臉漲得紅紅,用她那個清脆的山東口音嘟噥一句:“快別說了,都要羞死俺了。給俺講講你老家那個西湖吧,是有個白蛇傳不是……”我猜她一定是會唱歌兒的。在沒人聽見的大草甸的葦叢裏,在她家裏那小屋子的板鋪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小聲兒地哼給她丈夫聽……
當然這隻是我的想象。那個菜墩兒,他也配?別提那個菜墩兒了,有一天大清早二嫂來生火做飯,眼睛紅得像個熟李子,問她怎麼了,死活不吭氣。半天問急了,終於哇地一聲哭,撲在我肩上。
她說他賭輸了錢,便喝酒,喝上了勁,整夜不讓她睡覺……她不願意,他便揍。揍完了,又跪在地上求她……
她撩開衣衫,便露出一塊塊紫的青的傷痕。她把臉埋在掌心裏,哭了好久。我這是第一次看見她哭。
這麼說,二嫂過得並不快活。我早該想到的。我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從道理說,菜墩兒不是她的恩公嗎?誰能對她進行忘恩負義的啟蒙教育?
就在那時候,小廖從南方探親回來了、他一回來,收工後河堤上便響起了他的手風琴聲。
從二嫂聽見那琴聲的第一天起,她就有一點兒失魂落魄的樣子,那會兒她正在發第二天蒸饅頭的麵,沾滿麵粉的手一把扳住了我的手腕。
那是啥?是個啥?聽聲兒像個口琴,有這麼大的口琴?咋就在胳肢窩底下出聲兒?
我告訴她那是手風琴。要用很有力氣的胳膊鼓起風來才能奏出音樂。
就像大灶上的鼓風機,她恍然大悟,哈哈地樂了。我一看倒像那個紅燈記。啥伴唱來?鋼、鋼琴,我在畫片兒上見過。像是把個鋼琴掛在脖子上了,吊著那排大馬牙!
我們哈哈大笑,二嫂笑得把麵盆都扣了。那會兒她可真高興。她說她讓蔡福給她在鎮上買支口琴來,蔡福說“那玩藝頂啥?等你生了娃,回分場住,給你買炕琴。”
炕琴是炕上的櫃子,同口琴風馬牛不相幹。
伶俐曾有過一支口琴,在水渠邊吹了一支《花兒為麼這樣紅》,又在連隊國慶聯歡時吹了一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便讓連長沒收了。從此再沒提起。
伶俐去找連長要口琴,連長說:
“吹口琴不渴麼?渴了喝啥?”
“喝水唄。”
“在家也喝水?”
“喝——喝茶。”伶俐恍然大悟。下半年回家探親,給連長帶了兩鐵盒子茶葉。那盒子是四兩裝的。
連長說:“喂鳥哪!”
伶俐便把留給自己喝的那罐子也給了連長。
連長說:“你超假了,這車票不能報銷。”
伶俐便把她媽從箱底裏挖出來給她的一條舊的真絲被麵給了連長老婆。想想還少點,又加了一袋奶粉和一雙襪子。
連長把那條被麵反反正正看了老半天,咧嘴,樂了,將那袋奶粉扔還給她,說;“留你自個兒喝吧!”
伶俐對我說:“連長喜歡不易懷的東西。”
伶俐後來上了工農兵大學。臨走時偷偷告訴我,她給了連長一塊上海表,是夾在一斤毛線裏給的。
我說:“這有什麼稀奇。”
她說;“稀奇呢,我去連長家,從不見他用這些東西。”
我說:“他是怕別人知道嘛。”
她搖搖頭:“他連茶葉也不喝,喝白水。好多回都這樣。大概把茶葉孝敬場長了。有人說他想調回山東老家去。”
連長是轉業兵,在這裏十七八年了。他也想家?
伶俐走時,連長老婆給她包了一頓餃子,還給煮了十個雞蛋路上吃。
以後隻要那手風琴聲一響,二嫂就揚起脖子眯起眼,癡癡地望河堤出神。夕陽下,小廖的影子拉得老長,兩隻胳膊一開一合的,像兩隻扇動的翅膀。
手風琴真好聽。二嫂每回總要歎口氣,好像責怪自己至今才知道世上有這樣一種樂器和聲音,俺在老家時,就光聽過二胡和笛……
說實話,小廖的手風琴拉得不怎麼樣,總像漏風似的,下鄉四年多了也沒有大長進。否則他早就進了場部宣傳隊。但他愛拉,一拉起來就沒完沒了的。他拉琴時身子總衝著我們女生的帳篷。我們都明白他盼望著有個人會成為他的知音。可世上遺憾的事太多,總沒有人在月光下走出帳篷迎著他的琴聲走去。他說話略有一點結巴,嘴巴癟癟的像個老太婆。幹活有氣無力,隻有眼睛不閑著,總骨碌骨碌地往女生這邊掃。
他如果知道他如今真有了一個忠心耿耿的聽眾,他會怎麼樣?他如果知道了他的知音竟是菜墩兒的老婆二嫂,他又作何感想?
看著二嫂日日這樣眼巴巴地尋他的琴聲,望他的身影,甚至賣飯時趁人不備塞給他幾個專為他包的大餡兒的包子可他竟全然不覺,我有些不忍了。
一個雨天的中午,他不知怎的竟坐在我們食堂門前的嫂子堆上來拉琴,我納悶兒一會兒,才明白原來女生們都來食堂的棚子裏幫我們義務摘菜準備包餃子。
“小廖,過來!”我叫他“二嫂要看看你的琴漏氣不漏。”
他不大情願地走過來,眼睛瞟著另一邊。
二嫂卻已慌了神,拚命在圍裙上擦她的手。待小廖走到跟前,她已滿臉通紅。囁嚅半天,說出一句話:“你拉得真好!”
二嫂的嗓門大,聲音傳進了棚子裏去。姑娘們都探頭出來。小廖頓時容光煥發。那時二嫂正用一根食指小心翼翼地摸著琴鍵,怯怯地問:“難嗎?”
“不難,難什麼?誰想學,我包教。”小廖一挺胸脯,一炮打天下的架勢。當然她的慷慨不是為了二嫂,二嫂無意成了他的魚餌。
竟無人響應,一個個腦袋都縮回去了。誰都明白這個玩藝兒不是通向城市的鑰匙。一天累得賊死,敢有這份閑心?再說錢呢,誰有幾百塊錢買得這麼個不能吃不能用的東西?就算有錢又上哪兒去買呢?任何文化都隻有在適應它生長的土地裏才能發出芽來。差不多在下鄉的第二年,知青們就已懂得求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