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婦女難產,家人持一根平時趕豬用的竹響篙,使勁在地上敲,一邊敲一邊喊“出來,出來”的話語,據說這可以起到“催生”的作用。依照民間傳說,難產的嬰兒大多是豬狗轉世,轉世之時仍殘留著前世做豬做狗時懶惰的習性,因此用響篙可以把“懶豬懶狗”吆喝出來。
下麵所講的兩個故事在令讀者心酸之餘,凸顯的是偏遠鄉村缺醫少藥和農民看病難、看病貴的現狀……
大侄兒,現在我來講一講我和你彩虹嬸為幹女兒蘇孝芳和她的兒媳婦桂琴兩代女人接生的故事。
我首先講幹女兒蘇孝芳的事。蘇孝芳和我們灣裏賀長壽結婚以後,就到外麵打工去了。可他們在外麵隻打了半年多時間的工,就回來了,原因是蘇孝芳這鬼女子又懷了孕。他們原本是想在外麵生孩子的,可他們在廣州是三家人合租一套房,每家人隻有一小間屋子,做飯也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外麵花銷大,生了孩子又沒人照顧,所以就又決定回賀家灣來生。蘇孝芳這鬼女子回來時,她的身孕已七個多月了。和懷賀健時躲在家裏不敢出門不同,這次,她能夠挺著一個大肚子,臉上掛著一個即將做媽媽的驕傲和幸福的神情,在灣裏走來走去。賀長壽果然對她疼愛得不行,吃了飯,連碗也不讓這鬼女子收一下,一副生怕她碰壞了的樣子。她的奶奶是過來人,知道孫女兒嫁了人,遲早要生孩子,在農曆二月間就孵了兩窩小雞養著,現在公雞都養到三四斤重,母雞也都開始下蛋。看見孫女兒挺著個大肚子回來了,高興得手忙腳亂,又馬上蒸了幾壇醪糟,用泥封了壇口放在那兒了,一切皆備,似乎隻等那鬼女子生娃了。可是隨著她臨產日期的臨近,我心裏卻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感。這天晚上,我對你彩虹嬸說:“孝芳這鬼女子生賀健時,胎位就有些不正,幸好是到了醫院裏生,才沒出問題。這次也不知道她到醫院裏去檢查過沒有?明天你去問問,最好叫她到醫院去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管怎麼說,醫院裏要保險得多!”
你彩虹嬸聽了我的話,第二天果然去了,可回來卻對我說:“那鬼女子從懷上以後,就沒去醫院做過檢查,根本就不知道胎位正常不正常。”接著又說:“賀長壽說了,他們找賀鳳山給畫了兩道符,一道符由孝芳那鬼女子帶著身上,一道符貼在他們床頭,並且賀鳳山還教了他們一個驅產婦鬼的方法,說到時如果遇到危險,就按照他告訴的方法做,保證萬無一失!”我一聽這話就火了,立即憤憤地說:“他保證個屁!到時候出了問題他能負責嗎?瞎胡鬧,真是瞎胡鬧!”
第二天,我親自去了孝芳這鬼女子家。我一去,就黑著臉,不客氣地大聲說:“叫你們到醫院去檢查一下,為什麼不去,啊?”說完不等他們答話,我又看著孝芳說:“你媽就是因為生你難產死的,難道你也想走你媽的路?”我本想把她生賀健時胎位不正的話說出來,可一看長壽站在旁邊,就把話咽回去了。但我相信這鬼女子把我沒說出的話猜出來了,因為她紅了一下臉後,馬上就囁嚅地回答了我一句:“我們明天就到醫院去。”看見她那副小鳥依人的樣子,我的心馬上軟了,於是就放低了聲音說:“小心行得萬年船,即使一切正常,去醫院檢查一下,自己也放心一些是不是?過去老年人有一句話,說女人生孩子是過鬼門關,一隻腳在陽間,一隻腳在陰間,怎麼能大意呢?”一說到這裏,我馬上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孝芳那鬼女子的媽生她時死的情形,心裏就一陣發顫,於是馬上又對賀長壽說:“你怎麼去信鳳山那套?如果畫符能解決問題,還要醫院幹什麼?明天一定要把她帶到醫院檢查一下,聽見沒有?”賀長壽見我的話說得堅決,也唯唯諾諾地答應了。
盡管他們都答應了,可我仍然有些不放心,過了兩天,我又過去問他們檢查的結果。孝芳那鬼女子用手撫著自己的肚子,笑著對我說:“幹爹你放心,醫生說正常著呢!”我有些不相信,向賀長壽伸出了手說:“檢查的報告單呢?你給我看看!”賀長壽聽了我這話,吃驚得瞪大了眼睛,說:“什麼報告單?”我說:“你們不是檢查嗎?比如做了B超,就有B超報告單,做了各種化驗檢查,就有各種化驗報告單,怎麼會沒有呢?”賀長壽聽了,這才苦著臉說:“我們沒去縣醫院檢查,隻在鄉上衛生院做了一下檢查。”我立即叫了起來:“鄉衛生院連一台B超機都沒有,他們能做什麼檢查?還不是用手給你摸一摸就是!”說完我又生氣地問長壽:“為什麼不到縣醫院檢查?”孝芳那鬼女子見我黑著一張雷公臉,又看見丈夫急赤白臉一副答不出話的樣子,急忙插話說:“幹爹,我們到縣醫院去過了,可一打聽,做一次檢查要好幾百元錢,我們就沒檢查了,回來到鄉衛生院檢查了一下。”說完怕我還不放心,便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我說:“幹爹你放心,這麼多女人生孩子都沒有什麼,我也不會有什麼事的!再說,鄉上醫生都說正常,那一定是正常的了!”聽了這話,我還真不好說什麼了,於是便說:“好嘛,既然你們都放心,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我把話說到前頭,生孩子時一定要到醫院去生,哪怕是到鄉衛生院都行,盡管鄉衛生院條件不好,但總比在家裏強些!”囑咐完畢,我便回去了。
我以為他們會按我的要求去做,可沒想到的是,孝芳這鬼女子並沒有到醫院去生孩子,仍然留在了家裏生,並且真像我擔心的那樣難產了。這天晚上,我和你彩虹嬸剛剛睡下,就聽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翻身爬起來,披上衣服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孝芳那鬼女子的奶奶。老太婆一手打手電筒,一手拄拐杖,一看見我,便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了起來:“她幹爹,快,快,孝芳要生了!”接著又說:“又像她娘一樣,孩子半天不出來!”我一聽這話,身上的肉都繃緊了,馬上大聲說:“不是叫她到醫院裏去生嗎,怎麼沒去?”
老太婆一聽我這話,遲疑了一下才說:“他們說到醫院生個孩子至少也要花一兩千塊錢,說家裏房子還破破爛爛,哪有錢到醫院生孩子?又說生孩子又不是生病,到啥子醫院?灣裏這麼多女人生孩子都是在家裏生的……”沒等老太太說完,我便打斷她的話,說:“你快回去吧,我和彩虹馬上就來!”事已至此,我知道自己無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隻有趕快去救人。
老太太聽了我的話,馬上就轉身離開了。我回到屋裏,以為你彩虹嬸還在睡,沒想到她聽到我和老太太的話,早起來了,已經在往藥箱裏裝接生用品。我說:“多帶一些急救藥品!”她說:“硫酸鎂,你那藥箱裏還有沒有硫酸鎂?”我說:“有!”我一邊說,一邊從自己的藥箱裏拿出一盒硫酸鎂針劑交給她。她把藥裝進藥箱後,剛要蓋上蓋子,又擔心紗布不夠,又塞了一些紗布和藥用棉花在裏麵,這才蓋上藥箱蓋子。拿上藥箱我們便立即出門,朝賀長壽那三間破房跑去。
我們趕到那鬼女子的家裏時,老太太已先我們一步回到了家裏,此時正拿著一根平時趕豬用的竹響篙,使勁地在階沿上“嘩嘩”地敲,一邊敲一邊用不關風的口齒大喊:“背時瘟喪,出來!出來!”我一看,知道老太太又在按過去的辦法,在給孫女兒“催生”了。我娘活著時曾對我說過,過去婦女難產時,家裏人便敲響篙,一邊敲一邊喊“出來”,嬰兒就會順利出來。如果沒有響篙,也可以用掃帚掃簸箕,一邊掃嘴裏一邊發出喚豬兒的“喏喏”聲。因為據說難產的嬰兒大多是豬狗轉世,轉世之時仍殘留著前世做豬做狗時懶惰的習性,因此用響篙和掃帚就可以把“懶豬懶狗”吆喝出來。我當然知道這是迷信,可此時救人要緊,也顧不得去勸老太太,和你彩虹嬸幾步就跨進了產婦的屋子。
進屋子一看,大侄兒你萬萬想不到這時賀長壽在做什麼?這個狗東西他信了賀鳳山的話,正用一床棉絮包了孝芳的身子,手拿一根桃木棒子,正“劈劈啪啪”地往棉絮上打。雖然是隔了一層棉絮,可那鬼女子是臨產的人呀,怎經得住桃木棒子打?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因為不能順暢地呼吸,那鬼女子一邊在棉絮裏抽搐,一邊發出痛苦而模糊的叫聲。我一見,急忙大叫一聲:“賀長壽你幹什麼?”那狗東西聽見我的吼聲,沒有停下手裏的木棒,仍然一邊朝棉絮上打,一邊對我說:“我驅鬼!孝芳可能是遇到‘產婦鬼’了,必須要把鬼趕下來……”我沒等他說完,急忙衝過去奪下了他手裏的桃木棒,十分氣憤地說:“你這是瞎胡鬧!這是迷信,哪兒有鬼?”可是賀長壽還不服氣,說:“要不是有鬼附了身,孩子怎麼會生不下來?不趕走這鬼,孝芳會倒黴的!”說完還要來奪我手裏的木棒。你彩虹嬸見了,也十分生氣,一把從我手裏抓過木棒,衝賀長壽說:“你再打就要出人命了!”說著,幾步跨出屋子,將木棒扔到外麵去了。
這時,我過去打開棉絮,隻見孝芳這鬼女子一張臉白得像紙,兩隻鼻孔急速地一張一合,兩片嘴唇呈現出烏紫的顏色,那樣子,分明是已經踏進了鬼門關。我一見,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向賀長壽狠狠踢了一腳,將他踢到了一邊。現在,我們已經顧不上這鬼女子肚子裏的孩子了,最要緊的是迅速把她從一種虛脫和半休克中搶救過來。可是眼目下沒有任何搶救的條件。平時遇到這樣的事,唯一的搶救措施就是給病人推葡萄糖,或是讓病人喝糖開水。雖然我們做好了接生準備,可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幸好你彩虹嬸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個毫無經驗的接生員了,這時她顯得比我還要冷靜。她和我一起把孝芳在床上放平,然後像是一個臨陣的指揮官似的,對我大聲說:“測血壓!”於是我馬上打開血壓器,給這鬼女子測了血壓。然後她又對我說:“測呼吸!”於是我又拿出聽診器,給孝芳測了呼吸。最後,她說:“硫酸鎂,注射硫酸鎂!”我說:“硫酸鎂?你早知道會出現這種情況?”她像是不耐煩了,說:“你哪那麼多話!”說著,親自拿了針管過來。可是當她去找孝芳這鬼女子的靜脈血管時,卻怎麼也找不到。我見屋子裏燈光太暗,急忙去拿過身旁老太太手裏的手電筒,為你彩虹嬸照著。可是你彩虹嬸仍然找不著那鬼女子的靜脈血管,幾次注射都未成功。你彩虹嬸急了,我看見她額頭上粒大的汗珠直往外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