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琴像是得到了力量,她用手從上到下按著肚子,似乎是在趕孩子快出來一樣。突然之間,她用牙齒緊緊咬住了嘴唇,將身子往上拱了起來,從額角上滲出的汗珠大如黃豆。突然之間,一個赤條條的嬰兒從桂琴的大腿間滑落。這小家夥像是很性急似的,還沒等我們看清楚長得什麼樣,便馬上“哇哇”的啼哭起來。說實話,大侄兒,你沒有接過生,你不知道一個接生員聽到這“哇哇”的嬰兒哭聲時,心裏是種什麼感受?聽到這哭聲,我們就覺得比世界上所有的音樂都好聽,激動得隻想放聲大哭或高聲喊叫!為什麼呢?因為隻有孩子落了地,接生員的心才能放下來。

你彩虹嬸迅速把孩子的臍帶剪斷,在臍帶處敷上藥,貼上紗布,拿上小衣服給孩子穿上,並用包布包好。這時平安也不敲響篙了,咧著大嘴走進屋來。這漢子一邊高興地望著你彩虹嬸手裏的孩子,一邊“嘿嘿”地笑,傻了一般。孝芳這鬼女子也是一樣,臉上掛著開心的笑容,在屋子裏一趟趟地來來去去,卻像忘了該幹什麼一樣。最後似乎才記起來,急匆匆地跑出去打了一盆熱水來,讓你彩虹嬸洗手。我看見她打水的盆子是一隻不鏽鋼盆,也像是為迎接這個小生命特意買的。看見這隻嶄新的不鏽鋼盆,我忽然記起平安出生時,孝芳這鬼女子的奶奶打水用的是一隻破舊的木盆。我想起這些的時候,就覺得這二十多年時間還是有些變化!從我們進屋到孩子順利出生,長壽就沒進來露一下麵,這時我喊叫起來:“長壽,你不進來看看孫女呀?”長壽聽了我的叫喊,急忙跑到兒媳婦房間的門口,隻是腦袋伸了進來,臉上的皺紋綻放得像一朵菊花,腳卻沒有動,隻對屋裏說:“有什麼看頭?隻要鼻子嘴巴長全了的就好!”我知道他這是在遵守我們賀家灣兒媳婦生孩子,老公公不能進兒媳婦房間的風俗,便從你彩虹嬸手裏接到孩子,把她抱到門口讓這個老實憨厚的漢子看。長壽馬上伸出手來在孩子臉上輕輕觸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笑成了一條縫,嘴裏像平安一樣卻說不出什麼話。孝芳這鬼女子見長壽用手指觸摸孩子的臉蛋,便心疼地說:“你那手指頭硬得像石頭,別把孩子摸痛了喲!”過來從我手裏把孩子抱過去,放到床上去了。

我們都以為萬事大吉了,孝芳這鬼女子把孩子放到桂琴身邊後,就急忙出去給產婦和我們煮紅蛋。可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孩子生出來都包紮好了,可桂琴的胎盤卻仍然在子宮裏沒出來。孩子出生了胎盤不出來的現象,醫學上叫“胎盤滯留”。“胎盤滯留”可不是好事,它會使產婦大出血而死。現在想起來,當時孝芳的娘生她時,就是因為“胎盤滯留”而大出血死去的。現在,從桂琴的產道已經開始往外出血,如不采取緊急措施,桂琴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我和你彩虹嬸交換了一下意見,決定立即采取人工剝離,雖然這有些危險,但隻要小心、細致,一般產婦的生命是能夠保住的。可是,當我們正要采取人工剝離時,才發覺沒有帶多的備用手套。剛才你彩虹嬸接生的那雙手套已經汙染破裂,不能再用了。回去拿吧,又根本沒有時間了。情急之中,我馬上對你彩虹嬸說:“不用手套了,直接消了毒把手伸進去!”可你彩虹嬸聽了我的話,卻有些猶豫了,說:“我沒有直接用手去剝離過胎盤,要是……”

我一聽她這話,知道她信心有些不足,便說:“我來!”說著,我拿出酒精瓶子,把手和手臂都消了毒,然後在產婦的床前跪了下來。這時你彩虹嬸和平安已經把桂琴抱起來掉了個方向,我跪下來的時候,腦袋處在產婦的兩條大腿中間。我們鄉下的風俗,認為一個男人的頭被女人的大腿這樣夾住,而且還是剛生過孩子、產道裏正往外流血,那是十分穢氣和不吉利的。可我哪裏顧得這些,我隻知道我是醫生,救人是上天給予我的崇高職責。我把賀平安都趕了出去,讓你彩虹嬸和孝芳這鬼女子把桂琴的大腿再掰開些,把消了毒的右手五指攥攏,捏成錐尖狀,然後慢慢地插進產婦的產道。產婦的位置比我高,她臥在床上躺著,我跪在地上,手臂低於她的產道。產婦子宮裏那些鮮紅的液體毫不留情地順著我的手往外流。它們流過了我的手臂,然後從手臂流下來染紅了我的衣衫。可我根本顧不上,隻一心想盡快把產婦子宮中的胎盤剝離出來,越快越好。我的手已經進入產婦的子宮了,我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大意,老天爺保佑我不要再出什麼意外!小心,小心,再小心,動作既要快,手上用力又要輕巧,別碰傷了子宮,給產婦造成第二次傷害。賀長壽建房時,已經將屋裏地麵做了硬化處理。我的兩隻膝蓋跪在水泥地上,最初還沒覺得什麼,可時間一長,我覺得兩隻膝蓋痛了起來,不但膝蓋痛,大腿也麻木了,有些不聽使喚了。可是我不敢動,我知道隻要身子一動,手上的均衡和用力也就會分散。我對自己說:“即使你的腿斷了,也不會危及生命,可桂琴才二十多歲,這個年輕的生命就在你手裏,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就這樣,我咬緊牙關堅持著,從我身上淌下的血水和汗水流了一地。終於,謝天謝地,留在產婦子宮裏的胎盤被我完整地剝離出來了。大侄兒你那天不在現場,你不知道當我的手從產婦的產道裏滑出來時,那一家子人,包括長壽在內,響起的不是笑聲而是一片哭聲。而我呢,像要昏厥過去一樣,一下癱坐在了地上的血水中。你彩虹嬸一旁早做好了準備,我的手從桂琴產道裏一滑出來,她就馬上去給桂琴注射了葡萄糖。沒過多久,桂琴的產道裏就不再往外麵流血了。我們一看,知道產婦平安了,我這才從地上爬起來,叫孝芳這鬼女子去找了一件長壽的衣服來換了,又用熱水擦了身子和洗了手,接過孝芳端來的早已煮好的紅蛋吃了起來。

吃紅蛋的時候,孝芳這鬼女子又對我說:“他爺,你又給孩子取個名吧!”我一聽這話,就急忙說:“平安是我取的名,這丫頭我就不取了,讓平安和她媽媽給取吧!”說完我考慮了一下又接著說:“如果我有什麼希望的話,就是希望二十多年後她生孩子時,能像城裏人一樣在醫院裏生,別再嚇唬我們了!”你彩虹嬸聽了我這話,卻說:“別把你沙罐大爺美死了!到她生孩子的時候,你都七老八十了,還想接生?”我說:“隻要農村人都能夠到城裏醫院生得起孩子,我巴不得現在就把這隻接生箱給扔了,永遠不做這份職業都行!”你彩虹嬸說:“就是呀,你看農村現在很多職業都消失了,比如裁縫、木匠、石匠、鐵匠、彈花匠都沒有了,可為什麼接生員這個職業不消失呢?”

正說著,平安忽然拿著一條巴掌寬的紅布帶子過來披在我肩上。我開初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便問道:“這是幹什麼呀?”平安沒答,孝芳這鬼女子卻說:“給你掛個紅!”我這才明白了,原來他們是怕我沾上了女人生孩子的穢氣,以後不吉利,所以給我披紅驅邪。我雖然是醫生,嘴上說不相信這些,可心裏還是有些半信半疑。再一想,反正這又不費事,於是便說:“那好,我現在就拴在身上!”說著當著他們的麵,把紅布帶子拴在了腰上。掛了紅,平安又拿來一個鼓鼓的紅包,我和你彩虹嬸再三推辭。我說:“我和你彩虹奶奶接了你們家三代人的生,救過兩條人命,你娃就拿這樣一個紅包謝我們,拿得出手嗎?”那平安也老實到家了,一聽我的話,竟然滿眼的惶惑,一副不知該怎麼辦的樣子,然後拿眼睛去看他媽孝芳。我一見就笑了起來,說:“平安,我和你開玩笑的,哪是要你的紅包嘛!我和你彩虹奶奶是救了你們家兩條人命不假,可我們救人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錢,要是收了你的紅包,我們自己都會覺得不幹淨了!”你彩虹嬸也說:“添人進口是喜事,按說我們該買點東西來表示祝賀!禮物我們也就不專門去買了,紅包你們就留下!”接著又說:“我們知道你們家的日子並不寬裕,有了一個孩子,以後花錢的地方多,所以你們把這點錢留下,以後孩子需要什麼就去買點什麼,就當是我們給孩子買的,好不好?”可平安和他媽堅決不幹,最後我們隻得象征性地收了他們兩百塊錢,他們這才不堅持了。

吃完紅蛋,我們就回家了。

——選自《〈鄉村誌〉卷四:〈中國村醫〉》四川文藝出版社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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