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老周似乎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對那女子說:“起來吧,這是新來的孫書記。”
我聽見人群中有一陣小聲地議論聲,我知道他們可能是談論我,但我裝作沒有聽見,見那小女子仍然跪著,身後的孝帕長長地拖在地上,就伸手把她拉了起來。
這女子站起來,目光哀怨地朝院壩中間的棺材看了一眼,才又傷心又委屈地說了起來:“何少春他是狗,不、不講良心呀!嗚嗚……我媽生前把他當親生兒子待……待呀,說……說我上沒有哥……哥,下沒……沒有弟弟,親表哥也……也當親……親哥哥呀,可沒……沒想到他……他朝我母親撒……撒米呀……”
女子越說越傷心,還沒說完,就猛地離開我們,跑到那口黑漆棺材邊,伏在上麵號啕開了。一個同樣纏著白帕的男人立即過去,抱住那女子勸說了起來。
一席話使我驚呆了——沒想到肇事的人,竟然是女子的表兄,那棺材中老太太的親侄兒,這農村的事怎麼了?我用疑惑的目光看著老周,想從老周那兒得到答案。可老周的臉上卻是一副見慣不驚的神情,還沒等我說話,就聽見他大聲叫了起來:“何少春,過來——”
隨著話音剛落,從另一邊人群中,氣咻咻地閃出了一個漢子。這漢子看著四十來歲,五大三粗,臉上的肉一綹一綹的,一看就是一個不會講理也講不來道理的粗野山民。果然,隻見他幾步跨到老周麵前,沒等他的“父母官”發話,就沒一點文明氣地說開了:“來就來,哪個敢把我卵子咬了!”
我以為老周聽了這帶有侮辱性的話,會龍顏大怒,沒想到他卻像沒聽見似的,隻盯著漢子問:“怎麼回事,啊?”
那叫何少春的漢子乜斜了老周一眼,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說:“這是我們的家務事,你管不著!”
我一看,實在不成樣子了,於是忍無可忍地衝漢子說:“什麼管不著?其他管不著,共產黨的幹部找你了解一點情況,總還是管得著的!”
那漢子在我這個新書記麵前,大概還是多少有些懼怕的,因為他聽了我的話沒有頂撞。
我抓住這個時機,乘勝追問:“說,為什麼要朝棺材撒米?”
那漢子一下改變了剛才的態度,又蠻橫地對我反問起來:“她為什麼要走我的院壩?”
纏孝帕一方的人聽了漢子的話,立即抱屈地衝我說開了:“孫書記你看看,院壩外麵那條小路,怎麼能把棺材抬得過去?”
剛才我們來的時候,就看清這兒的地形了——漢子的院壩下麵是一道岩,岩中間有一條羊腸小道,當然沒法通過這八個人抬的棺材。於是我就對這個胡攪蠻纏的何少春說:“院壩是大路,明顯也是行人過路的通道,為什麼不能過?”
漢子說:“活人可以過,死人就不能過!”
我強行壓住心裏的怒火,又問:“為什麼?”
何少春說:“死人過了陰氣重,不吉利!”
“放屁!誰跟你說的不吉利?”我終於爆發了。
那漢子也像紅了眼睛似的和我扛上了:“放屁不放屁,反正不能從這裏過!”
我一看,真有些沒轍了。這時,時候已經不早了,現在最要緊的是讓喪家那方把死人抬走,棺材一離開這裏,事情才能暫時了結,一場械鬥才能避免。至於這個蠻橫的漢子,我相信總有一天會給他點厲害看看的。我看見戴孝帕一方的人,在我“修理”何少春時,臉上都露出了十分擁戴的神色,以為他們要講道理一些,於是就轉身對他們說:“你們就不要相信他的鬼話了!什麼不吉利,什麼亡靈不安,這都是封建迷信!大家要相信科學,科學是什麼?科學就是事實的本質、真相。俗話說,人死如燈滅,人一死,什麼也都沒有了,沒有了思維,沒有了感覺,也沒有了記憶,更沒有了什麼靈魂。一句話,人一死,所有的中樞神經係統便停止了活動,最後都變成了什麼呢?不都是變成一堆泥土嘛……”
我努力想講得認真些,平易些,讓他們都聽懂我的話,不能說沒有下工夫。果然,我看見他們一張張土色的臉上恢複了平靜,先前緊張的空氣也有些緩和了,就接著說:“我相信你們都聽懂了我的話吧?既然靈魂是不存在的,所以你們就先將老太太抬去安葬了,我們再來處理何少春撒米的行為,行不行……”
“不行!”我的話音未落,先前那些看似平靜的臉一下又扭成了一張張近似於恐怖的麵孔,紛紛朝我吼叫起來:“他不重新給死人開路,我們不得抬走!”
“這樣解決不公平,不能便宜了這個狗東西!”……
這邊一叫喊起來,那邊也不示弱,又針鋒相對地喊開了:“就不給你重新開路,敢怎麼樣?”
“要打就打,不怕你們!”
說話時,雙方又都舉起了手中的棍棒,往中間撲來。
眼看場麵又將無法控製了,正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老周從一個鄉幹部手裏奪過了一把剛才繳獲的砍刀,把它高高舉到頭頂,大聲說:“都給我在原地站住,誰再往我這裏擠我就砍了誰!”
人群又被他再一次鎮住了,等雙方稍稍安靜下來後,他才把刀拄在地上說:“我看你們誰能搬石頭打天!”說完,先把目光轉向喪家這方,“你們聽著,現在提倡移風易俗,殯葬改革,凡死人一律火化!現在我宣布,如不及時抬走,我們就叫人把屍體抬到縣火葬場火化!”
我真沒想到老周還有這一手,因為我知道農村人,特別是農村老人最害怕所謂的爬“高煙筒”了。我以為老周的這幾句話,能嚇住喪家這方人,但這夥人僅僅沉默了一兩分鍾時間,又突然爆發了,而且這一次比剛才更厲害:“你這是嚇我們的!”
“我們不怕火化!要火化就多死幾個人一齊火化!”
“你當鄉長的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吃柿子揀軟的捏,欺負人家弱女子!”
“大路不平旁人鏟,我們和他們拚了!”……
在眾人一片叫喊聲中,我看見老周似乎也穩不住陣腳了,臉變成了醬肝色,急忙又是對眾人揮手,又是喊,可他的聲音都被眾人的聲音淹沒了。過了一會兒,人群的叫喊聲才小了下來,這時才聽見老周急赤白臉地說:“誰欺負誰了?我的話說完了嗎,啊?”說著,又才回頭對那個叫何少春的漢子問:“你撒了多少米?”
那漢子也許沒弄清老周問話的意思,眨巴眨巴眼睛說:“一碗。”
“好哇,一碗!”老周咬牙切齒地說,“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對你這種犯罪行為不製裁還了得?罰款,堅決罰款!暫時罰兩百元,視你態度……”
哦,我明白了,原來老周是想用這種辦法來擱平今天這事,也許這種恐嚇、罰款的方式在過去的許多糾紛中,確實行之有效吧,不然老周不會在今天用它們了。但是,同樣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話也沒有說完,那叫何少春的漢子就喊叫起來:“你罰個球!老子今天橫下了一條心,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對,我們是山上的麻雀——嚇破了膽的!他們要是不趕快把死人抬走,我們就要掀棺材了!”
這邊的人一聽,馬上舉起手裏的棍棒,同仇敵愾地說:“你們敢!你們敢來,我們就敢打破你們的腦袋!”
氣氛又陡地緊張起來,我看見老周也許是急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珠。我們能不急嗎?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三個多小時,太陽離那邊山頭隻一丈多高了,也就是說,黃昏已經臨近,如果不能在天黑前把棺材抬走,把人群疏散,一旦夜幕降臨,就非常容易爆發大規模的械鬥。可如何才能達到目的呢?能用上的辦法都用了——我的科學宣傳、思想工作,老周的恐嚇加強製,都沒派上用場,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嗎?這時,我不但看見鄉村幹部在看著我們,連圍觀的群眾也在拿目光瞅著我們,似乎都在檢驗我們的能力。由於有鄉村幹部隔在中間,那些人沒法往裏靠攏,互相叫了一會,也不叫了,隻瞪著發紅的眼睛看著對方,恨不得一口吃下對方的樣子。
空氣靜謐而充滿了火藥味。
正在這時,忽然“哐當”一聲,一隻銅鑼碰在什麼東西上的聲音,響亮地傳了過來,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急忙循聲望去,這才看見院壩外邊的核桃樹下,蹲著幾個著法衣、戴黃帽、披黃帶的“怪人”,手裏拿了鑼、鈸、木魚、磬等東西,一麵畫有陰陽八卦的黃旗也豎在身旁。我們一看,不用別人介紹,就知道準是喪家請來做法事的陰陽先生,因為出了這事兒,他們的本事派不上用場,隻好到一邊閑著去了。
我沒從他們身上看出什麼招兒,可老周看著看著,眼睛放出了光來,忽然碰了碰我,附在我耳邊高興地說:“有了!”
“有了什麼?”我看著他莫名其妙地問。
他急忙把手指壓在嘴唇,噓了一下,又壓抑不住興奮地輕聲對我說:“我要上演一場精彩的戲了,你等著往下瞧吧,我要上演一場精彩的戲劇給你看了。”
當時,我也和在場的鄉村幹部一樣,不知道老周有什麼錦囊妙計,就悄聲問他:“想出什麼好辦法了?”
他說:“你不要著急,到時候就知道了。”
說著,他轉過身子,對鄉上和村上的幹部大聲宣布起來:“鄉村幹部注意,你們要堅守工作崗位,不得擅自離開,如有人故意製造騷亂,要行凶打人,大夥就先把他抓起來!”說著,他扯了扯我衣角,又扯了何家溝村唐支書的衣角一下,說了一句:“我們走!”就拉著我們走出了人群。
我回頭看了一下,包括鄉村幹部在內的所有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們。特別是雙方鬧事的人,在疑惑中還充滿了一種不安的神色。
老周似乎就是想製造這麼一種神秘的效果,或者說為這種場麵的出現感到了幾分高興,他幹脆丟開了我和唐支書,有力地甩著雙手,邁著大步,昂首挺胸地朝前走了。
我和唐支書見了,也學著他那種胸有成竹的樣子,雄赳赳地趕上了他。
我們拐了兩道彎,才到一座單獨的農家小屋前,周鄉長帶著我們走過去,屋子裏有一個正奶著孩子、年紀有二十六七歲的少婦,她沒去何少春的房前湊熱鬧。周鄉長一見她,就板了臉嚴肅地說:“大嫂,我是鄉政府的鄉長,你認識不認識?”
少婦扯下衣服,蓋住了那對白生生的碩大的乳房,有些沒好氣地說:“周鄉長嘛,還到我們家收過款的,怎麼會認不得?”
老周聽了,仍舊做出了神秘的樣子說:“你認識就好,這是新來的孫書記,我們需要借你的屋子開一個十分緊急、重要的會議。重要會議你知道嗎,就是指研究重大事情的那種,因為這非常機密,請你暫時出去一下!”說完,見那少婦還有些猶豫,又立即強調說,“這是命令,命令你知道嗎?就是必須執行!”
少婦顯然被老周這副腔調和態度嚇住了,就一邊嘟噥著說:“走就走嘛,隻是你今後再來收款,別再那麼凶了。要是孩子他爹在家,才不會讓你在這開會呢!”一邊抱著孩子走了。
老周見了,這才衝那少婦的背影說:“好的,下次我再來收款時,態度一定好些,啊!哎,我們沒走,你可不要回來喲,回來按偷聽重要機密論處,起碼也得罰款兩百元呀!”
不知少婦聽見沒有,隻見她頭也沒回,徑直走了。
老周回過頭,見我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就笑了笑,然後解釋說:“你不知道,這女人懷裏抱的那個孩子,是個超生子女,老唐和鄉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同誌來收了幾次罰款,都收不上來,上次是我親自帶了人來,才把罰款收上來的,所以她還記恨著我呢!”
我說:“別說這些了,先把你葫蘆裏的藥倒出來吧!”
老周聽了,卻沒答話,而是把頭轉向了唐支書,也像下達命令似的嚴肅地說:“你去把院壩邊核桃樹下主事的那個陰陽先生給我叫來!”
“陰陽先生?”唐支書也似乎和我一樣,滿臉疑惑地對周鄉長反問了一句。
“是的,陰陽先生!”老周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然後說,“今天這事情的解決,要用到這些陰陽先生了,你快去。但你要記住,隻請主事的一個人,不要讓其他人跟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