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支書聽了,雖然仍舊有些不明白,但他好像對老周采取的措施已經深信不疑,響亮地應了一聲“好”,就出去了。

周鄉長盯著他的背影,又叮嚀了一句:“記住,要把威嚴拿出來,凶一點沒啥!”

唐支書顯然聽見了,回頭答應了一聲,胸膛果然挺起了許多。

唐支書走後,我仍然不知老周唱的哪一出戲,忍不住又問了他一遍。但周鄉長還是不具體答複我,隻是說:“這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楚,你等著慢慢瞧吧。”說完,又囑咐我說,“不過,這戲裏你也是主角,我是黑臉,你是紅臉,不要輕易說什麼,但臉必須要繃緊,看我的臉色行事。”

我說:“這麼一說,我更滿頭霧水了。”

他說:“不要緊,你慢慢會明白!”說完,又問我,“你帶筆記本了嗎?”

我摸了摸口袋,說:“帶了。”

他說:“你拿出來,打開。把筆也拿出來,放到桌上,然後把二郎腿翹起來,把書記的架子端足!”

我說:“好吧,我就把你當張藝謀,乖乖地聽你的調遣。”一邊說,一邊按照他說的,把本子和筆掏出來,放在桌上。

這時,院子裏傳來了腳步聲,他急忙又對我說了一句:“來了,把臉繃起來。”

我又順從地繃起了麵孔。

沒一會,一個穿法衣的陰陽先生走在唐支書前麵,像是被押解著似的,走進了屋子。

這是一個年約五十歲的微胖漢子,個子不高,眼睛很小,像是嵌在肉縫裏。一走進來,一雙小眼睛滴溜溜看了一遍,見我們全都黑煞著臉,白皙的臉上肉皮微微動了一下,就露出了一種惶恐不安的表情。他看見旁邊有一張凳子,似乎想坐,屁股挪了一下,見我們沒吭聲,又規矩地站住了。

半晌,我見老周犀利的目光在他臉上足足停留了兩分鍾,直看得他臉上的肌肉顫抖起來,才聽到老周像審判官一樣厲聲問道:“好哇,說,你是哪兒的人?”

那陰陽先生聽了,努力擠出討好的笑說:“周鄉長開什麼玩笑,本鄉本土的幾個人,哪兒不認識……”

沒等他說完,老周拍了一下桌子,打斷了他的話:“誰和你開玩笑,回答我的話,是哪兒的人?”

那陰陽先生的笑僵在臉上,成了一種奇怪的表情。過了一會,那奇怪的笑容才消失了,接著說:“董家山的。”

老周的目光又在他臉上審視了一陣,語氣才稍微放得和緩了一些,說:“真是董家山的?是董家山的就坐下吧。”

陰陽先生這才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挨在板凳上了,但臉上仍然掛著那種誠惶誠恐的表情。

等陰陽先生坐下以後,老周才說:“既然是董家山的,我多少給你留一點情。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把你請來?”

這是公安審訊犯罪嫌疑人常用的戰術。

果然,那陰陽先生聽了,重新站了起來,滿臉的不明白,說:“不知道……”

“不知道?”老周冷冷地“哼”了一聲,說,“你聽說過‘掃黃打非’嗎?”

那陰陽先生搖了搖頭:“沒……沒聽說過……”

老周聽了,擂了一下桌子說:“怪不得你有這樣大的狗膽!告訴你吧,這‘掃黃打非’,就是打擊社會黑惡勢力,鏟除社會醜惡現象。具體一點說,也包括打擊封建迷信。封建迷信,具體就是指看相、算八字、看風水、做道場等等!我們的黨委孫書記剛從縣上下來任職,就是要抓這方麵典型的,這下安逸,親眼看見你帶著這麼一幫人,在這兒看風水做道場,你自己說,是認罰還是認打?”

那人聽了,臉上惶恐的表情更重了。立即站了起來,朝我一邊鞠躬一邊說:“哦,我該打,我不知道!”說著,又擠出了一臉哭相,“都是他們請我來的呀!”

我聽了,把腳放下來,正要答話,老周卻揮了一下手,把我的話給堵回去了。然後,他接著那陰陽先生的話說:“好了,看在本鄉本土的麵上,我們今天放你一馬。不過,你也要為我們做一件事,將功補過。不然,孫書記一個電話,你就吃不了兜著走!你知道孫書記是什麼人嗎?縣上的紅人,給縣委書記當過秘書,公安局長和他是鐵哥們,一個電話,縣公安局的民警就會屁顛屁顛地跑來……”

說到這裏,我急忙在桌子底下踩了他的腳尖一下,示意他別吹牛。但他又回踩了我一下,我當然也領會了他的意思,不再踩他的腳尖了。

果然,陰陽先生聽了老周的話,馬上誠惶誠恐地對我點頭說:“我願效犬馬之勞,請領導指示。”

老周說:“你這個態度我們基本滿意。好,你聽我說,今天發生的事你都看見了,這些人迷信,都是跟你們學的,你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此,我命令你們,在今天晚上九點鍾以前,你們幾個陰陽先生,特別是你,必須想辦法讓他們把死人抬離何少春的院子,十點鍾落葬,十一點鍾整個喪事辦結束,超過一分鍾我都要找你算賬!”

陰陽先生一聽是這事,臉立即白了,然後哭喪著麵孔說:“鄉長,這……這事你們都……都沒辦法,我……我們怎麼行……行呢……”

老周一聽,大聲說:“誰說我們不行?我們這是有意讓你將功贖罪,聽見沒有?並且,我們也要專門教育你們一下,看你們這一套究竟靈不靈?你必須按照我說的這三個時間去完成,完成了,下個當場天,我請你喝茶,完不成,就叫公安來處理你們。”

陰陽先生聽了,沒再說什麼,卻深深地埋下了頭。我看出了他的難處,又用腳踩了老周的腳尖一下。老周這次沒回踩我,卻趁陰陽先生低頭沉思的時候,對我揮了揮手,示意我不要說話。於是,我又恢複了先前的樣子。

半晌,陰陽先生也許覺得實在為難,又一次抬起頭對周鄉長哭喪著臉說:“鄉長,這……這事我真想不出法……法來……”

老周這時又冷笑了一聲,盯著他不慌不忙地說:“真想不出來?我問你,你們在給喪家辦喪事時,喪家最怕的是什麼,啊?我不多說了,反正任你信口雌黃……”

在老周這麼有意提示著的時候,我看見陰陽先生的小眼睛裏漸漸放出了光芒來。沒等周鄉長說完,他就站了起來,先朝我躬了躬腰後,才把身子轉到老周那兒,有些獻媚地說了起來:“我明白了,鄉長,我一定盡力而為,保證九點鍾屍體抬離現場,十點鍾下葬,十一點鍾結束喪事!”

老周聽了,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可是你紅口白牙說的……”

陰陽先生這次沒等周鄉長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一邊拍胸脯一邊說:“你放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這就去辦了!”說完,就邁著一對粗壯的小腿跑了。

周鄉長一見,長長噓出了一口氣,然後露出了一種穩操勝劵的微笑。而我和唐支書仍然沒得要領,望著他,希望他能做出一點說明。但他卻對唐支書說:“孫書記累了,你找個地方讓孫書記休息一下。”

我實在忍不住了,問:“你究竟施的什麼法術呀?”

他說:“很簡單,你先去睡覺,等一會聽見鑼響,願意起來看熱鬧,就起來,不願意就放心地睡你的覺,明天自有結果告訴你。”

我見他這樣故弄玄虛,不好再去追問。一天的勞頓加上饑餓,我真的感到十分疲倦,甚至有點虛脫了,畢竟才第一天下鄉,不比老周他們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因此,當老周讓唐支書安排我去休息時,我沒有推辭,就隨唐支書走了。

唐支書把我帶到一個姓王的農婦家裏,安排我睡下。剛睡下不久,就被一陣響亮的鑼鼓聲驚醒。一聽見鑼鼓聲,我就想起了老周的話,急忙拉開床頭的電燈開關燈繩,從床上爬了起來。就著燈光一看手表,是晚上八點半鍾,離老周給陰陽先生規定的抬離何老太太屍體的時間隻差半個小時。這真是神了,好奇心驅使我一定要去看個明白,於是我打開門走了出去。來到何少春的院壩,此時,我真的看到了另一番景象,不但沒有了雙方的對峙,而且火把通明,喪事正有條不紊地在進行——院壩裏又豎起了花圈和紙人紙馬,那些東西顯然是才紮出來的,還散發著糨糊的香氣。先前那個矮胖的陰陽先生已在重新開路,奇怪的是,在陰陽先生旁邊手執引魂幡充當孝男的,竟是白天那個向棺材撒米的何少春。那個陰陽先生一邊擊鉸子,一邊參拜五方,而每參拜一方,手執引魂幡的何少春也跟著作揖,模樣十分滑稽。但我暫時顧不上去想其中的原因,這時陰陽先生正在一邊跳,一邊唱。我聽了一陣,聽出了其中幾句話:

寂寂黃昏夜色悠,金鳥已過墜西洲。銅鍾乍叩金山寺,曉夜初轉鼓角樓。片月暫離滄海岸,群星高掛碧雲頭。壇場儼然真如鏡,憑仗如來密薦修。……

後麵唱的什麼,聽不清楚了。這樣唱了一會,就見陰陽先生止了鑼聲,對旁邊幾個漢子喊了一聲:“抬喪的各就各位,摸到起——”

話音剛落,就有八個頭纏孝帕的精壯漢子走到棺材旁,躬下身,把抬杠都放在了肩頭。這時,打頭的漢子用洪亮的嗓音開始喊起吉利來:

四把金叉手莫鬆,捧住亡魂在棺中。說福人福是緣分,山清水秀大不同。左麵青龍雲遮日,右邊白虎霧遮風。前麵朱雀亮閃閃,後麵玄武暮濃濃。榮華草長根深茂,孝家花開朵朵紅。

念完,又亮開嗓子大喊一聲:“夥計,起——”

眾人“喲嗬”一聲,那口黑漆大棺材就被漢子們抬在肩上了。接著,執引魂幡的何少春跑到了前麵。在何少春後麵,是端靈位的何老太太的女兒湯玉玲。最前麵是陰陽先生,何老太太的棺材跟著靈位後麵,再後麵依次跟著撒買路錢的、放鞭炮的、打鑼的和送葬的,雁行有序地朝墓地走去了。

我看了看時間,正好九點。

不用我多說,以後的各個環節,都是按照老周規定的時間辦的。整個喪事結束後,我們才拖著疲乏不堪的身體,和其他鄉幹部一起回到鄉政府。我還是想弄明白老周這出戲的奧秘,忍不住又問他:“你現在該把葫蘆裏的藥倒出來了吧?”

他聽了,卻長長地打了一個嗬欠,說:“明天再說吧!”

後來我才弄清楚了緣由。你們猜猜,那陰陽先生領受了老周的任務後,采取了什麼方式讓手執棍棒、互不相讓的雙方偃旗息鼓的?你們也不知道吧,告訴你們,陰陽先生采取的辦法十分簡單:他回去先和幾個弟子裝模作樣地掐了一陣指頭,又翻了一陣發黃的書頁,然後走進人群中,隻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叫大家不要鬧了;第二句話是告訴大家,何老太太死的時間主凶,既占天煞,也占地煞,如若今晚十時不能入土下葬,天意表明,何家溝村不出半月,必然犯重喪,還有九家人披麻戴孝不可。這話一出,猶如一鳥入林,百鳥壓音,人群頓時鴉雀無聲,全都惶惶不安地望著陰陽先生。原來,陰陽先生指的犯“重喪”,農民一聽就明白,就是要連續死人,死多少沒個準兒。陰陽先生說還有九家要披麻戴孝,就是說,最低也還得死九個人。要命的是,陰陽先生沒有指出這九個人的範圍,是何老太太的嫡親子女,還是旁係親屬?他沒說,那就等於何家溝村不分男女老少,人人都可能和死神攀上親戚。這樣一來,人人自危的何家溝村人當然不願意幹了,有人就叫了起來:“埋喲,埋喲,我們不想去陪死喲!”

叫聲一出,更多的人也丟了手裏的棍棒,說:“是呀,我們還跟著鬧什麼?誰願意把命貼進去,誰就鬧嘛!”一邊說,一邊又反戈一擊,警告起何少春和湯玉玲來了,“告訴你們,要是延誤了老太太下葬的日期,村裏哪家犯了重喪,都要找你們!”

何少春和湯玉玲一聽,哪還敢再堅持。就這樣,剛才還誓不兩立的雙方,馬上化幹戈為玉帛,唯恐延誤了半點時間,齊心協力地重新操辦起何老太太的喪事來了,這就是昨天晚上何少春為何老太太執引魂幡的原因。

就這樣,我們再沒去過問這件事情,也沒有人再來找過我們,一場風波就這樣擱平了。

——選自長篇小說《遭遇尷尬》四川文藝出版社2002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