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那個持旌節玉棍的執事先生,打破了沉寂的空氣,又拉長聲音喊了起來:“主祭官、副祭官、眾祭官各就拜位!奏《建和之章》!”

話音一落,湯敏齋和幾個糟老頭子,一齊朝向了正中牌位全跪了下去。大殿中的眾人也一片“嘩啦”之聲,紛紛跪地。

在眾人的跪地聲中,樂師的那麵大鼓,沉悶地響了三下,接著,鍾、磬、鼓、琴、瑟、簫、笛、笙、堝一齊悠悠揚揚地奏起迎神《昭平》之章來。奏的曲譜是:

清變宮尺清商凡清角六清變徵五,清變宮尺清羽上清變徵五清角六清商,凡清角六清羽上清變徵五情變徵五清,羽上清變徵五清商凡……

在“宮商角徵羽”五個音符的變化中,隨樂師來的歌童,又一齊唱起《迎神辭》來:

懿鑠兮神功,震家族兮英風。義勇兮河東,惟湯陰兮與同。修祀典於族內兮,性降歆兮大宮!

歌聲中,司儀喊一拜禮,二拜禮,再拜禮。歌畢,眾人也叩完了頭,但仍匍匐在地。

接著,司儀又叫:“行初獻禮,奏《安和之章》!”

大鼓又“咚咚咚”響了三下,樂隊又奏起了奠帛初獻《宣平》之章。樂聲中,歌童又唱:

神來兮格思,風馬下兮靈奇。量弟兮初陳,薦芳馨兮玉扈。瞻仰兮明威,儼如在兮軒墀!

歌聲中,一個男人起身,去圓形竹筐中取出二丈八尺長的白綢,雙手捧到湯敏齋麵前。湯敏齋接過,走到台上祖宗牌位前,將白綢披掛在了牌位上。然後走下神壇,在供桌前執起一隻酒樽,酒樽內早已斟滿了酒,湯敏齋將酒繞神壇徐徐奠地。這裏眾人又是三叩首。

湯敏齋將酒樽內的酒倒完,樂聲歌聲也停止了。司儀馬上接著叫;“讀祝!”

湯敏齋從供桌前麵,拿過祝板,祝板是用黃表紙糊的,長二尺二寸,寬五寸,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湯敏齋拿著祝板,畢恭畢敬走到祖宗牌位前,彎腰讀了起來:

惟民國十五年四月十七日午時,湯敏齋率合族敬祭列祖列宗:列祖建大節於族內,振偉烈於子孫,族內婦人以貞操著稱者,代不乏人。今有玉麟之妻湯唐氏,其夫早殤。湯唐氏明忠孝大義,守三從四德,立誌守節,誓不再醮。其貞瑉誌美,豈非列祖威召而至?是以合族潔馨香而合祀,肅俎豆以明祚,惟析歆享,克鑒精誠。尚饗!

讀完,湯敏齋將祝板插在祖宗牌位前,似乎是想再讓祖宗過一下目,然後退了下來。

接著,行正獻禮,樂隊奏《靖和之章》,歌童唱的歌詞是:

萬舞兮洋洋,禮再舉兮陳觴。靈昭昭兮既留,庶鑒誠兮降康。

歌聲中,湯敏齋端起第二隻酒樽,又將酒徐徐奠在祖宗牌位前。眾人又是三拜。

拜畢,行終獻禮,樂隊奏《康和之章》,歌童唱:

名世兮鍾靈,炳河嶽兮日星。祀事兮三成,肅駿奔兮廟庭。

湯敏齋向祖宗牌位敬了第三樽酒。樂隊開始奏送神《德平》的《蹈和之章》。歌童唱:

告徹兮禮成,神其受兮宓芬。明德兮惟馨,播聲威兮八方。雲駕兮高翔,神將歸兮九閭。受福兮子孫,導我族兮惟揚。

歌聲中,湯敏齋抓起盤中穀、粟、麥、豆等物,向場內撒著。眾人又是三拜。

歌聲停後,司儀才叫了一聲:“平身!”

眾人跪了半天,又磕了不少頭,起身時傳出一片“劈劈噗噗”的嘈雜聲。

雲姑也和大家一樣,她覺得膝蓋發酸,身子發麻。猛抬頭時,看見台上的牌位,好像在眼前晃動。她定了定神,才站穩身子。

湯氏家族的家祀祖宗,到這裏就結束了。可是大殿裏的人,從湯敏齋到一般的人,一個也沒走,仍呆呆地站著,早有那些引讚、鳴琴、執事,捧帛的、迎神的、司尊的、灑掃的等一幹人,跑去抬走了台上的祖宗牌位,換上了湯玉麟的牌位。接著又撤走了供桌上的犧牲和祭品,重新擺了一隻羊頭、一隻豬頭、一匹一丈五尺白帛、羊肉羹、和羹、黍、稷、稻、粱、細鹽、鱉魚、鹿脯、韭菜、芹菜、尊、爵、爐、鐙等祭品祭物,又重新在香缽內點上了香燭。

雲姑一看台上立著的“亡夫湯公玉麟之位”,立刻就明白下麵該由自己去對著這個木牌行三獻大禮,去違心地對著鬼神盟誓。這才是湯敏齋精心組織、策劃的這場祭祀的主要目的,而在這場壓軸戲中扮演主角的,正是自己。先前內心的恐慌和緊張,這時一下加劇了。她覺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忙將身子靠在劉媽身上。

忽然,外麵鼓樂大作,人聲沸騰。原來果真是縣知事老爺著人送來了旌表的大匾。

湯敏齋聽說,忙停了大殿裏的活動,率族人出去將匾接了進來。

果然一幅好匾,才用土漆調了豬血漆成的匾麵,還散發著土漆的清香味道。“千秋垂範”四個楷書大字,金光閃閃,遒勁有力。

湯敏齋喜笑顏開地接了匾,又安排了送匾的差人到書房歇息喝茶,這才回到大殿,繼續著雲姑的立貞節牌儀式。

三聲鼓響,樂隊奏迎神《昭平》。雲姑一人,戰栗栗地跪了下去,行三叩禮。

又是三聲鼓響,樂隊奏奠帛初獻《宣平》。雲姑雙膝打著抖,捧起丈五白帛,走向高台,披掛在“湯玉麟之位”牌上。又為木牌奠了一爵酒。

做這些的時候,雲姑心裏隻覺得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思想意識沒有,喜怒哀樂也沒有,她隻是一個被別人操縱的木偶人,機械刻板地做著那些動作。

司儀喊了一聲:“讀祝!”接著,他將一尺二寸長的祝板送到了雲姑手上。

雲姑接過祝板,隻見祝板上那些字一齊在她眼前跳躍。她不用細看,就知道那上麵寫的是什麼。無非是說她甘心守節,永誌不移,如有違抗,天神不饒,等等。可是,這不是她的心裏話呀!她就像麵前這些怒目圓睜的豬、羊等畜生一樣,不願被供在祭壇上做犧牲呀!何況,她已不是什麼貞女、節婦了呀!她已經失了身,並且就在昨天晚上,她的身子還被男人玷汙過。一想到這裏,那個蒙麵男人淫蕩、下流的聲音和那把牛耳尖刀,一齊浮現在麵前。立刻,她恐懼得幾乎要死,一陣眩暈的感覺向她襲了過來。她的四周,大殿搖晃了起來,湯敏齋和那些糟老頭子,一個個也似乎獰笑著,紅著眼在她麵前晃來晃去,滿殿的男人全成了鬼魅,連那和她同樣命運的羊頭、豬頭,此時也像活了過來,齜牙咧嘴地向她撲來。她緊張得要死,恐懼地叫了一聲“劉媽——”話音剛落,捧著祝板的雲姑,“咚”的一聲就倒在大殿裏,昏迷過去了。

雲姑的突然昏厥,並沒有妨礙湯敏齋為她把貞節牌立起來。湯敏齋對眾人解釋說:“湯唐氏看見亡夫牌位,睹物思情,傷心過度,所以如此。其一片真情實意可鑒!”

眾人也都認為湯敏齋說得有道理。這事被送匾來的公差帶回去,傳給縣知事大人。知事大人聽了也很感動,立即研墨鋪紙,賦詩一首:

羅帶同心挽未成,鼇維崩陷忽天傾。驚風淚蠟連天墜,冒雨啼烏繞樹鳴。斷發有懷拚一死,齊眉無命待重生。獨憐親迎人何在,惟守大義是此行。

寫畢,知事大人細細欣賞了一遍自己的墨寶,覺得很是不錯,就差身邊的雜役送裱行裱了,著人送到湯府來。湯敏齋如獲至寶,先是掛在大堂裏,後來覺得這是為湯唐氏守節賦的詩,便把它移到了陳列湯氏家族的烈婦、貞女牌的大院左廂房裏去了。

——選自長篇小說《豪門少婦》四川文藝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