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雄從水池裏舀了一盆水,盆子裏放了一把菜刀,雪亮的刀鋒在水裏顯得柔和了不少。這是一把很鋒利的刀,刀刃閃著藍色的光芒,讓人一看就有一種銳利的痛感。小雄端著盆子和刀出來時,他爹福順正坐在坪場上曬太陽,那隻癩皮狗就趴在他的腳邊打著瞌睡。福順見小雄把刀子拿出來,眯著一雙老花眼走了過來,說,刀快快的,還磨什麼?這地方人把鋒利叫快。小雄不答話,在磨岩邊蹲了下來,往磨岩上撩了一捧水,水噝噝地叫著,被磨岩吸光了。小雄又撩了一捧,看磨岩吸不幹了,才把刀從盆裏撈出來,兩隻手捏住刀背,按在磨岩上沙沙地磨了起來。福順在磨岩邊蹲下,看著小雄磨刀,看了一會兒,又問,你是有什麼事吧?小雄甕著聲說,沒事。沒事你磨刀子幹什麼?小雄瞥了他爹一眼,這一眼就把老頭子看得頭皮發麻,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嘿嘿幹笑一笑,慢騰騰地站起來,又坐到坪場裏曬太陽去了。
陽光很好,天空明淨得像一麵鏡子,磨刀的沙沙聲了無阻礙,傳得很遠。小雄女人杏花正在房裏納著鞋,這是女人們閑著時必做的事兒。杏花納的是一雙大鞋,是給她男人小雄納的,這是一雙有四十三碼的鞋,除了小雄,村子裏沒有人有這麼大的腳。杏花用錐子先在鞋底上鑽一個眼,用針把線穿過去,用錐子把絞住,扯緊。杏花納著納著,聽見了磨刀聲,心裏激靈了一下,手上就停住了。杏花站了起來,從窗子向外麵看,男人一條腿跪著,全身撲在磨岩上,“沙——”男人把刀子推出去一下,嘴裏就咬出一個疙瘩。杏花又哆嗦了一下,眼睛就直了,眼前的鞋底就模糊起來了。杏花不用走近,就知道那把正在磨的菜刀所發出的光,像月光一樣溫柔的光芒。杏花仿佛看見小雄手中的那把刀一揮,揮成一個紫色的月亮,落在一條肥大的頸根上,血刷地飆了起來……杏花激靈了一下,錐子紮在手上,很疼,一滴兒血像一朵小花似的從杏花白嫩的皮膚上冒出來。杏花低下頭,把那朵花吮掉了。
杏花心裏滿滿當當地盛滿了不祥感。堂屋神龕下那台二十五英寸彩電正放著古裝電視劇,一個叫武鬆的壯漢正在殺一個叫潘金蓮的女人,那個女人要跑,武鬆一把抓住她,用刀在他的頸根上一拖,血就飆了起來。杏花感覺到那刀好像就是在自己的頸根上拖過,感覺到一絲冰涼的疼痛。杏花知道接下來武鬆還要殺一個叫西門慶的男人,是潘金蓮的野男人。這電視劇都放過好多次了,情節杏花都知道。杏花走過去,伸手把電視關了。關掉電視後杏花走了出來,路過男人身邊時,男人抬頭挖了她一眼,杏花就把腳步停了下來,等待著男人的一聲叱喝。杏花在心裏做好了準備,如果男人叫住她,她就不出去,留下來由男人處置。但男人僅僅是看了她一眼,沒有叫她。
我到金秀家去看看鞋樣。杏花輕聲地說,踮著腳從男人身邊走過去了。杏花從男人身邊走過去時,斜著眼瞟著男人,男人沒有看她,男人把眼盯在刀上,盯得刀口好像都火燙火燙。杏花走下坪場,卻沒有往金秀家裏跑,而是往娘家跑。杏花回到娘家時出了一身的汗,張著嘴喘氣,像一條不小心跳到岸上的魚。杏花媽問道,杏,出什麼事了,跑得那麼急?杏花說,娘,小雄在磨刀子。磨刀子好啊,男人愛做事,勤快,像你爹,掃把倒在地下都不肯扶起來,家裏那把刀子都禿得像犁口了,也不肯磨。杏花不想和她媽多說,問她娘,順子呢?順子是她的哥哥。老娘歎了口氣,說你問他做什麼,打麻將去了唄。杏花轉身就走,她知道順子肯定是在貴兒家裏打麻將,貴兒家開了個代銷店,為了招徠生意,還買了幾張麻將桌子,是那種蒙著藍色絨布的桌子,集中了村子裏的一幫閑人每天都在劈裏啪啦地搓。順子的手氣很紅,剛剛自摸了一盤七小對,鼻子尖滲著汗珠子。杏花走過去,對順子說,哥,你出來一下,我有事和你說。順子舍不得離開牌桌,白了杏花一眼,說,有什麼事就不能當麵講嗎?杏花等了一會兒,順子又和了一把。杏花說,哥,小雄在磨刀子。順子正在打骰子,沒聽清。杏花又說了一遍,順子才聽清了。順子說他磨刀你告訴我幹什麼?杏花說,小雄要殺人!
順子摸牌的手就僵在空中了。
殺誰?
還能殺誰,順子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一個牌友說。
順子不做聲了,臉黑著。
杏花在外麵做的事,村子裏都曉得,這事讓順子臉上很過不去。因此順子不怎麼想管他妹子杏花的事。
順子白了那個牌友一眼,說,你狗日插什麼卵嘴,老子又沒有問你!那人就軟下去了,討好地看著順子,說,我不就順口打哈哈嘛,值得你生氣嗎?順子是一頭狼,狼一旦被惹著是要咬人的。那個人懊悔得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個嘴巴。
順子說,該殺!
我可是你妹子啊。杏花說。
我妹子不會做出那種事來。
杏花眼淚就下來了,杏花吞著眼淚,像一匹小母馬,在牌桌邊把兩隻腳交替地動著站了一會,見順子指望不上,跺跺腳走了。
順子,你還是去看一看吧。一起打麻將的人勸順子,順子今天手氣太紅了,他們都巴不得他趕快走。錢是贏不完的,你可隻有這麼一個妹子。
打牌打牌。順子不耐煩地說,把骰子在手裏搖了搖,刷的一聲打出去,骰子跳了一下,從桌上彈出去,掉到地下去了。
順子太陽穴的筋就暴了起來。大家都不敢作聲了,有人從地上撿起骰子遞給順子。順子想了想,說,這樣的女人該殺。
要是我的女人,早就殺了。順子又說。
大家都相信順子說的是真話,順子婆娘翠芝原來當女時,也是被爹媽嬌慣壞了的,一身壞脾氣。嫁給順子後,三天兩頭讓順子揍得鬼喊鬼叫,變成了一坨軟泥巴,順子想怎麼捏巴就怎麼捏巴。
但順子最後還是站了起來,走了,順子走的時候右手掖在腰裏。
順子手掖在腰裏啦。大家相互說,眼睛裏傳遞著興奮。那一年順子捅二疤子時,就是這樣去的。翠芝她爹媽把她許給順子後,她卻喜歡上了二疤子,兩個人經常偷偷地在山上抱著啃。順子知道後右手掖在腰裏去找二疤子。順子去找二疤子時後麵跟著一大群人,順子殺二疤子時大家都看到了。順子走到二疤子前麵說,二疤子,翠芝都是老子婆娘了,你還不放手。二疤子說現在是自由戀愛,受法律保護。順子說自由個屁,你狗日一句話,放不放手?二疤子說要我放手,除非我死了。話沒有說完,順子的手就從腰裏抽了出來,順手就把一道白光送進了二疤子的胸口。二疤子沒有死,醫生說刀子要向左再偏一厘米二疤子就死定了。二疤子從醫院出來後就像被開火燙過了的萵筍葉子,蔫不啦嘰,眼睛都不敢朝翠芝瞟一下。翠芝老老實實地等了八年,順子一出牢房就嫁給了他。順子新婚之夜就把翠芝好好的拾掇了一頓,先是用拳頭,然後用皮帶,揍得翠芝鬼哭狼嚎。揍完了,順子才扒光自己,接著用那家夥又把翠芝收拾了一番,同樣把翠芝拾掇得鬼哭狼嚎的。
順子的狠同樣是出了名的。
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一個上了點年紀的人用手指撚著幾根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帶點總結意義地說。大家便散開了,開代銷店的貴兒等大家都散開後,才悄悄地去找村長報告。
貴兒來到村長岩生家時,看見杏花已經坐在他家堂屋裏了。
杏花抹著眼淚,說,村長,你要救救我。
村長問,怎麼了?杏花說,小雄在磨刀,要殺人。
小雄他說要殺人啦?
沒有。
村長笑了,說,磨刀不一定就是要殺人,我能夠到他家去叫他不磨刀?
小雄眼裏有殺氣。杏花說。
殺氣是什麼氣?村長說,笑了。眼睛有殺氣,你憑什麼說他眼睛裏有殺氣?法律規定了眼睛裏不許有殺氣?
杏花就沒有說的了。杏花知道村長怕惹事,不想去。可是村長不說自己怕惹事,卻東扯葫蘆西扯瓢地繞彎子。杏花隻好在村長家幹賴著,村長拿了一把犁,意思是告訴杏花,我要去翻冬土去了。可杏花就是沒有走的意思。村長隻好把犁又掛上去了。村長把犁掛上了,就拉一把凳子在杏花身邊坐下了,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說吧,小雄要殺誰?
你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杏花沉默了。村長涎著臉,小眼睛裏閃著綠光,像夜貓子那樣盯著杏花的胸口。杏花下意識地把胸脯收了收。這動作讓村長看在眼裏,村長把身子向後靠了靠,緊盯著杏花胸脯的眼睛不再粘在杏花胸口上了,向上翻。
我得把事情問清楚,要不我怎麼處理。村長說。
你知道。杏花固執地說。
是因為蠻子和你那檔子事兒吧?村長又問,有點明知故問的樣子。其實杏花一來,村長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可村長忍不住還想問。礦老板蠻子把杏花睡了,睡了後,蠻子還當著村子許多人的麵,大咧咧地說了出來,蠻子說,他睡過的女人多了去了,要講味道,還是杏花的味道正。蠻子品評杏花床上的滋味,就像在品評一道菜。於是這事兒全村都知道了。蠻子搞了別人的女人,還要到外麵去張揚,這不是成心找死又是什麼?
是……杏花回答,把腦袋勾下了,杏花的眼睛在地上逡巡著,像是在找一條地縫,但村長家的地麵是水泥地麵,沒有縫。杏花隻好把眼睛抬起來,目光像風吹的柳條兒一樣搖擺著躲避村長的目光。
蠻子那狗日的。村長說,不知是羨慕還是嫉恨,膽子也夠大的,小雄的婆娘也敢搞。
村長……杏花身子縮成一團,乞求地看著村長。
小雄是什麼人?小雄他媽是一隻老虎,摸了老虎屁股,老虎還不咬人?村長又說。
別說了,村長。
村長這才不說了。問,杏花,你和蠻子那事兒,聽蠻子說那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怎麼小雄又在磨刀子?
反正他在磨刀子。杏花說。
這就怪了。村長自言自語道。
村長記得上次那事兒確是解決了的,上次告狀的不是小雄,倒是蠻子。蠻子腆著肚子到村長家,一進門就嚷嚷說,小雄狗日的這不是埋汰人嘛,村長你給評評理。村長就問,蠻子,小雄婆娘都讓你搞了,他都不說你埋汰他,你還說他埋汰你了,你說,他還怎麼埋汰你了?蠻子說,要是小雄埋汰我倒也罷了,誰叫我不做人事呢,也怪我那天喝了酒,沒忍住。接下來蠻子就嘿嘿笑,下流地說,小雄那狗日的有福氣,杏花果然與眾不同。村長說蠻子,別仗你狗日的有幾個錢,總有一天小雄要剮了你的皮。蠻子說,不就一個女人嗎?我都加倍賠他了。村長來了好奇心,問蠻子,你怎麼賠他,莫非把你老婆給他睡一夜?蠻子說,村長,你這個村長雞巴世麵都沒見過,現在除了錢難找,女人遍地都是。村長不知道蠻子是怎麼賠的,就刨根問底,蠻子說,我掏錢給小雄叫了兩三個小姐,把他搞得灰頭土臉的,以後保準他見了女人都怕。村長就明白了。明白過來村長問,你說小雄怎麼埋汰你?蠻子說,不是埋汰我,是埋汰我爹。
村長還是不明白。
蠻子說村長,你的眼睛就是讓鳥啄了,耳朵也不該聾啊。
村長不高興了,說,蠻子,有事說事,你是來找我解決問題的,別有了幾個錢不懂得好歹,說起話來像撿岩包子打人。
蠻子說好好,算我放屁。村長又問你說小雄怎麼埋汰你的。蠻子頓了一下,好像有一點兒說不出口。吭哧了好久,蠻子說村長,你知道小雄家有一隻癩皮狗不?村長說知道,他家那隻狗腰毛都快掉光了。蠻子說,這就對啦,你知道他家那條狗叫什麼?這一來,村長算是明白過來了,明白過來,村長不禁莞爾,心想這狗日的小雄,腦袋瓜子還挺靈光。
前些天小雄牽著他家那隻老狗,在村裏內八圈外八圈地繞,見人就炫耀他那隻狗,說那狗會打滾,說完就叫,旺財,旺財,給大家打個滾。有知道的人就問,小雄,你家那狗不是叫嘟嘟嘛,怎麼又叫旺財了。小雄說,誰說叫嘟嘟?從來都叫旺財的。小雄讓狗跑遠了,叫一聲旺財,那狗就顛兒顛兒地跑了回來。小雄就對大家說,我沒騙你們吧,它本來就叫旺財,這狗日的旺財,是隻靈狗,我日他媽!
那時大家就都覺得這狗的名字好熟悉。現在蠻子一說,村長就記起來了,原來蠻子他爹就叫旺財,蠻子他爹死去十多年了,大家把這個名字都淡忘了。
蠻子說,村長,你得給我拿個公道,小雄他把一隻癩皮狗叫成我爹的名字,這不是埋汰我爹是什麼?我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還能讓他這麼埋汰?
村長見不得蠻子那份狂氣,就說,蠻子,小雄不捅你個對眼窟窿,就算你狗日的走運了,小雄也不是什麼善茬子,人家把一條狗叫你爹名字你還嚷嚷什麼?
蠻子大咧咧地說,搞他婆娘的事我承認,這事兒要是我不說,他狗日的還不曉得呢。要埋汰埋汰我,可又不是我爹搞他婆娘。接下來,蠻子就從捆在肚子上的皮包裏抽出一紮鈔票來,啪地拍在桌子上,說,村長,你走一趟,隻要讓小雄給他媽那條狗改個名兒就成。要不,老子就告他個侵犯名譽權的罪,老子在縣法院有人,關他媽十天半個月,讓他在這旮旯裏活不了人。村長說,蠻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凡事不能做得太過分,這事兒還是大家調解一下了結,不要結了怨仇的好。再說,你睡了人家小雄的婆娘,便宜還是你占了。村長說著,一抬手把鈔票掃進開著的抽屜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