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花的土地(1 / 3)

1

門前是一個不太高的突起,比坡平緩一點,可以有大量的風吹過,鄉下人叫峁的土山。峁是黃紅色的,是黃中的紅,像泥腿子的臉,很健康那種。殘陽潑血般潑灑到峁上的時候,泥腿根子蹲在自己家的院壩裏,用霧一樣的目光看著對麵的峁上,他望了很久才看見老泥腿根發像一隻蠕動著的蝸牛似的慢吞吞爬到峁的半腰。根子每天的這時候都要這樣蹲著看根發老漢爬上那黃土峁,他從老漢那弓得像蝦公一樣的腰上就能夠想象得出老人向上爬的樣子,老漢一隻手拄著煙杆一隻手撐著膝蓋,踩著自己的影子向上爬,喉嚨裏呼哧呼哧地響著痰音。自打新城區開始修建,根發老漢每天黃昏都要去爬那峁子,怎麼都勸不住,像爬上了癮似的。一開始時根子總要勸他,說舅,你天天爬那峁做什麼,你七老八十的,萬一腳下打個歪撇怎麼辦。根發老漢就沒好氣地回答,做什麼?我要看城市怎麼埋我呢,那狗日的城市。根發老漢一提起城市就顯得很激憤,他咒罵那狗日的城市的時候,一邊還要揮舞著手中的煙杆,好像城市就在他前麵似的,用煙杆一扒拉就可以掃平了。根子勸了好些天都沒有效果,根子就不勸了,隨他去,根子想這人老了老了,就變得一根筋了,心思怎麼也轉不過彎來,對一個一根筋的老人,你能把他怎麼樣?一個時辰後,根發老漢終於爬上了峁頂,麵朝著根子這邊蹴了下來,遠遠看去,就像一隻蹲在樹權上的貓頭鷹。根子沒來由地感覺老漢蹲在那兒就像一隻貓頭鷹,自己就像一隻被貓頭鷹守住了洞口的老鼠,不知為什麼根子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

根子就那麼蹲著,兩隻手從大腿根伸下去,小心地護著秤砣一樣沉的卵蛋,小腹一陣兒一陣兒地脹疼。根子剛從妮那兒回來,根子每次從妮那兒回來兩個卵蛋都要炸開似的疼痛,這規律根子是經過好多次才總結出來的。根子蹲得腿都酸麻了,卻不想站起來,倆蛋像剛從鍋子裏撈出的熟鴨蛋,滑溜溜地壓手,傳遞著炙手的熱量。根子齜著牙,目光更陰鬱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吸得連卵蛋都涼颼颼的,才仰著頭向著峁上喊,舅,舅。

根發老漢緩緩地直起腰來,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磕磕絆絆地往回走。老漢傴僂的身子好一會兒才下到半中,被寨子的房屋擋住了,好半晌,才像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一樣走到了坪場上。

那城市又過來一些啦。根發老漢像報告一件新聞似的說。

嗯。

狗日的。根發老漢又說,不知是罵城市或是在罵根子。

根子站了起來,卵蛋子吊下來,擦在襠上,痛得他咧了嘴。根子叉著腿說,舅,老歪又來啦。

老頭一怔,還是為那地?

是。

日他娘,那是我的墳地。根發老漢怒氣衝衝地說。你答應啦?

沒,根子說。我說這事兒該您做主,他說他還會來找您的。

根發老漢不再說話了,歪著頭看著天空,天空有點灰,太陽掉窟窿了,幾隻鳥從峁上一衝一衝地飛過來,一直飛到城市的邊緣,仿佛吃了一驚似的,一下子盤旋著折了回來,刷的一聲從村子上空飛過去了。

舅,根子又說,期期艾艾的。老歪說補償費的事還可以商量。

你動心啦?

……我尋思著,凡事兒總得有個邊。根子又說,喉嚨裏像塞了把稻草,含含糊糊的。妮家那地也答應征了。

根發老漢的臉霧了起來,抄著手從根子身邊走了過去,綿羊皮襖扇起一股羊臊風逼得根子連連後退。

給我塊金子也不賣,根發老漢悶悶地嘟噥著扔下一句話,像扔下一塊石頭。你莫有那個想頭,根子,誰家願賣誰自家賣去,我不賣。明天,你趕牛把地犁了。

2

根子肩上扛著犁頭,手上搖著一根竹刷條趕著那頭騷牯向那塊地走。騷牯的卵蛋拍打著雙腿,根子的卵蛋也拍打著雙腿。根子和騷牯子一前一後地走著,邊走邊打量著一天天變得陌生的壩子。壩子裏到處是推土機翻出來的新土,紅慘慘的,像刀割的傷口,刀割得深,土地皮肉翻卷著,流了好多的血,根子覺出了土地的疼痛,根子想傷天理呢,好好的土地被割成這樣。騷牯子沒有這些想法,騷牯邊走邊翕動著粗大的牛鼻子嗅著新土,呼呼的鼻息吹得一些細小的土粒四散開來。

日娘的,你嗅什麼,這裏又沒有母牛。根子罵,用手捧一下襠。根子邊捧著襠邊四下裏看,一看就看見妮在她家那塊地上刨紅薯,妮也在朝這邊看,一隻手扶著腰,一隻手撐著鋤頭,向後仰著,大奶子挺得像座山。根子覺得妮的目光有些憂鬱,妮的目光總是那麼憂鬱,像浸了水。根子便猜想妮一定是很失望了,妮一直勸根子賣了這地,妮說根子,你把地賣了我們一起進城做生意去。根子是答應了妮的,可根子現在卻來犁地,這不是自己嚼了自己舌頭是什麼?根子不敢再朝妮那邊看,低著頭,卵蛋子又隱隱脹痛起來。

騷牯幸災樂禍地回過頭來,翹著嘴唇對根子笑。根子狠狠給了他一刷條。騷牯委屈地低下了頭。根子又可憐起它來,根子想城市來了,全寨子都沒有一頭母牛啦,這騷牯也難受得很。根子便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味兒。根子對騷牯抱歉地笑了笑,騷牯,騷牯,別難受,等這城市建起來了,把你賣到更遠的鄉裏去,賣到城市到不了的鄉裏去,那兒什麼樣的母牛都有,夠你騷。根兒想著想著就來到了自家的那塊地裏,開始套牛軛,地呈凹形,四周碼著紅慘慘的新土,那是推土機推的,準備填方。可是根發老漢橫豎不讓填,任誰來做工作都不行。根發老漢說日娘的我什麼都被你們城裏人盤剝光了,就剩下這養命土啦,給個金山都不賣,賣了我喝西北風去?這土就留了下來,留在一大片新翻的紅土中間,像一個堅守陣地的碉堡。

套成牛軛後根子就揚起了竹刷條,沒情沒緒地犁起地來,騷牯也沒情沒緒的,東張西望地四處找母牛,慘紅慘紅的泥土色浸透了他們的眼,像趟了一地血。犁著犁著騷牯沒望到母牛,根子卻望到了妮,妮像從地裏冒出來似的一下子出現在凹地上。根子放了犁,跑過去,騷牯嫉妒地看著他。

還犁呀?妮問。

犁哩。根子答。

你沒跟你舅商量?

我不敢,我舅也不得答應。根子說,倆卵蛋又脹痛起來了,根子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就猛然出手,把妮摁在後坎上了。根子的兩隻手在大奶子上使勁揉,兩隻泥手頓時把妮的前襟染成了紅泥色。妮不掙紮,由他揉。妮從來都是這樣,一見麵就由他揉任他摸,可就是不肯褪下褲帶,常折磨得根子脹痛難忍。

你真是個草鬼婆。根子痛得忍不住了,就罵妮。

我是草鬼婆,妮承認,不是草鬼婆還輪得到你摸?

你放蠱呀。

我放啦?

放吧。

真的放啦?

真的放。

妮就低下頭來,把肥厚的嘴唇堵住他的嘴,把口水渡過去。根子就死命吞,吞得咕嚕咕嚕直響。

真甜。根子閉著眼說,很陶醉的樣子。根子這時就想一寨人都他媽的瞎了眼,這麼好的一個女人怎麼就認做草鬼婆沒人要呢?根子於是就覺得自己很幸運,如果不是草鬼婆,自己也挨不上邊。根子像一個貪吃的孩子一樣,總是沒有個完,越沒完根子就越難受,倆蛋又沉甸甸地像秤砣一樣吊著了。

給我。根子哀求道。

不。

給我。

不!

根子就沒辦法了,根子曉得動硬的他不行,妮輕輕一摔就能把他扔出三裏遠。根子實在忍不住了,就把褲子剮下來,掏出倆蛋給妮看。你看你害我呢。妮就蒙了眼,很害羞的樣子,可根子曉得妮在看,妮從指縫裏看。根子倆蛋脹得像一個熟透的柿子,蛋皮像薄腸一樣透明,看得見網狀的紫色血管。你看你看,你害得我難受。妮就心軟了,妮掀起衣服,把根子的頭摟在懷裏。根子你別急,遲早都是你的呢,根子,等你舅答應把地讓政府征了,得了錢,我們到城裏去合夥租個門麵做生意,到時你哪時要我哪時給你。說到這兒根子便痿了。根子一聽妮說這事兒就準痿下來,試了好多遍都不曾錯過。

根子說妮你就不能不講城裏麼?

為什麼不講,全寨人都讓步了,這城市建起來誰也攔擋不住。妮說。

根子就不再說話了,使勁用嘴往妮懷裏拱,像豬崽吃奶。

根子你得想辦法說服你舅。妮又說,妮背靠著土坎,看著根子亂蓬蓬的頭在衣襟裏使勁兒拱來拱去。

我不敢。

你不敢我把紅薯挖完了我就進城去了,我不留你的,我給了城裏人。

你在氣我,你不會。根子說。

妮就不聲響了,妮歎了一口氣,根子你怎麼就那麼留戀這地呢,這地有什麼好?根子說地裏長包米養人。妮說誰見過餓死人啦?根子說那是有地,沒有地就難說不餓死人。根子說妮你就是我的地,有你我就不會挨餓。根子又說我不求天天吃大米白麵,有包米就飽足了。妮就無比地感動,用手摩挲著根子的背。根子,傻根子,我這地留給你的,不叫城裏人種,留著你種,給你長苞米。根子沉醉了,像一個聽話的孩子,把嘴貼著妮的奶子上輕輕地舔,舔得充滿柔情蜜意。不提防騷牯拖著犁過來,伸長舌頭噝啦噝啦地舔他的光屁股。

根子,牛。妮說。

讓他舔好啦。根子大度地說,仍然抱著妮不放。可妮不肯讓牛舔她的根子,妮從根子的頭上彎下腰來,兩隻手從他的背後伸下去把他的褲子提上來。好啦根子,我該去刨紅薯了。

根子戀戀不舍地把腦袋從妮懷裏拱出來。妮,你莫害我,你莫害我忍成癆,我成了癆病你就見好了嗎?草草她害我夠了,你還害我嗎?

妮問,草草怎麼害你啦?

草草讓我摸讓我親卻不讓我幹,根子說,把我憋出病了,要不我咋會得這怪病呢?

妮就信了,我不會害你,根子,別急,遲早都是你的。妮用厚嘴唇親了下根子,就往坎上爬去。推土機推的土很鬆,抓不牢,妮爬上一半又逡了下來。根子就從下麵用腦袋頂著妮的屁股,妮爬上去,不見了。

根子趕著牛回到家時,根發老漢臉沉沉地坐在門檻上。

犁完了,舅。根子報告說,把牛係了,往屋後抱一捆幹苞米稈,灑上鹽水喂牛。

這麼快就犁完啦?根發老漢說,混濁的眼睛盯著根子。根子,土地是搪不得的,你搪它一天,它搪你一年,根子,莫信別人的話,要把地當爹娘侍候。

我沒有搪。根子辯解說。

你搪沒搪你自己曉得,根子。根發老漢又說,根子一回來根發老漢就盯上了騷牯,騷牯的肩峰會告訴他根子犁得細不細。

這塊地,往天我要犁三天。根發老漢又說。

根子就不做聲了,根子說了假話,根子隔了犁呢,三犁當一犁,翻過來的土蓋滿地就行了。根子想這地反正是要給征了去的,犁那麼細做什麼。根子見根發老漢看出來了,就噤了口,勾著腦袋喂牛。

喂了牛以後根子就準備去灶上煮飯,卻見灶房裏冒著煙。舅,你煮飯啦?根子問。根發老漢不答,偏著身子讓根子進屋。在根子一腳門內一腳門外時,老人才突然答話。是草草在煮飯。草草?根子愣了一下,叉著腿站住了。草草回來了?

草草讓城裏人騙啦。根發老漢說。

根子的臉沒來由地抽搐了一下,裝著沒事般地從側門進了灶房。草草坐在灶門口邊,正一把一把地把苞米稈折斷喂進灶裏。

草草!根子喊。草草抖了一下,站了起來。草草你坐著,你是客,怎麼能讓你做呢?根子說著就去搶草草手上的工夫。草草臉寡白寡白的,根子哥我回來了,我又回來給爹做女了。草草那樣子就像流水中的一莖無助的水草,根子就覺得嗓子眼一陣發癢,硬硬的心就軟了,耷拉下來,最後快要融化了。草草你莫傷心,回來了就好了。根子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草草,就不斷地嘟噥著。草草的淚水流了下來。根子哥,我是自討的苦,不怨誰也不怪誰。

吃夜飯時一家三口人都悶著,根發老漢板著臉,草草勾著頭,把淚水和飯一起咽。根子看草草瘦了好多,頭發亂得像老鴉窠,心裏就覺得難受。吃著飯,根發就罵了起來,草草你回來做什麼?怎麼又回家做女來了?你不是出去當城裏人去了麼?你還回來,你的田呢?你的地呢?政府送你的征地款呢?草草就低下頭流淚。根子不忍,可又不便勸他父女倆。舅,舅,別說了,草草回來就好。說著他就回到自己房裏,在臭烘烘的鋪上躺下來。根子這時的思想亂成了一團麻,怎麼都理不清,草草回來了,根子就得麵對兩個女人了。

草草是根子的婆娘,從小都是,從根子隨著舅走進這個家起就是。根子還記得好多年前那個下午,娘把他托給舅的那個情形。哥,妹子沒地方求,妹子求你,把我的伢捎著。根子仿佛又聽見娘這麼說。我捎著,妹子。舅說。妹子你閉眼了吧,我把根子當兒待。盤他長大。娘說。盤他長大。舅說。給他娶親。給他娶親……根發哥,妹子對不起你……根子,過來,拜了幹爹。別……別叫幹爹,叫舅吧,根子,叫舅,我把草草給你當媳婦。根發哥……難為你,妹子生沒得服伺你,來世再嫁你……哥,抱緊我……娘死了,根子就認了舅,根子別了自己的寨子,來到這城郊,成了舅的郎,成了草草的男人。可是草草像一塊肥沃的地,草草讓城裏人種了。自從這地方圈成了新城開發區以後,草草的心就野了,草草被城裏的花花世界迷了心。為了征地的事兒,草草和她爹吵了一架,草草說爹我們家的田土我有一份,我簽我那一份,你幹涉不了。草草當真就瞞著他和她爹把征地合同簽了,得了三萬多塊錢。草草帶著三萬多塊錢進了城,租一間門麵做服裝生意,沒多久,一個城裏的生意人帶走了她。對草草的出走,根子沒話說,草草乖,草草是朵鮮鮮靈靈的野花兒,不該插在他這堆牛糞上。根子甚至為草草找上一個有錢的城裏人高興。可是城裏人不懂得珍惜,城裏人放犁在這塊地上翻了一遭,種了一季,地裏什麼都沒長就走人了,地卻瘦了。根子想著,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時,根子聽到村委那個高音喇叭喊了起來,根子,根子,吃夜飯後到村委來一趟有事。根子就急忙跳下床,晃悠著兩隻腳去摸鞋子,踢踢踏踏趿著走出房來。草草已經不在火炕邊了,舅坐著,用一雙蒼老的眼看著他。

莫去,根子。舅說,去了他們就要逼你簽合同,那紙條一簽地就沒了。

根子頓了一下,遲遲疑疑地說,村裏叫,不敢不去的。

根發老漢就啞了口,把煙杆插進熱灰裏,吧嗒出一股嗆人的煙來。去了也不簽,根子。老人說。給多少錢都不簽,地長苞米,錢不長苞米,錢花完就完了。根子嗯了一聲,勾著頭,從門框裏一鑽就出來了。

3

根子一走進村委會那棟磚樓就覺得氣氛有點特別。村委會裏電杠亮著刺眼的光,燈下,一桌人正忙著圍著桌子吃飯,酒味兒濃濃地飄出來,熏得根子打了一個噴嚏。根子看見村主任老歪正提著一瓶酒,圍著桌子勸酒。根子認出了鎮政府的吳書記、李鎮長,還有鎮國土所的人、司法所的人。根子心裏有點打鼓,轟隆轟隆的聽不清鼓點子,根子是第一次和這麼多的領導打交道,腿肚子不由自主地就軟了。根子想別人正吃著呢,那麼好打擾別人,於是就準備到門外陰暗處找一個地方坐下等著。正在腿腳打旋的時候老歪一眼就看見他了。根子你來啦,一起吃點吧。根子忙說吃飽了吃飽了。並拍了拍肚子表示自己不是撒謊,是真的一點也裝不下了。根子你麵子大哩,今天為你家的事兒連縣長都來了,這是我們主管城建的麻副縣長。老歪說,指著一個正埋頭吱酒的人。根子正想說一句什麼好聽的話,麻縣長就把油光發亮的腦袋轉了過來,對他看了一眼。根子聽見縣長用拖得很長的調子說,我以為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呢。然後縣長就全力對付他的酒去了。其他的人都說,沒事兒,縣長,這些釘子戶對於您老來說是小菜一碟,誰不知道您老做思想工作是全縣頭一個扣子啊,別的不說,就憑您老的威望,還有哪一顆釘子拔不掉,哪一個堡壘攻不破?

麻縣長哈哈一笑,又回過頭瞟了根子一眼,這一眼瞟得根子腰杆打晃直冒虛汗。吃飽飯後麻縣長就開始做思想工作,麻縣長用牙簽剔著牙,你就是根子?是是。根子急忙答應。縣裏的公開信看了嗎?根子連忙應承說讀了。縣長說那你該清楚城鎮建設的重要性了,開發新城區是我們縣裏發展經濟的一個大舉措,征你們的地也按國家規定給你們征地費,把你們轉成居民,咋就不同意呢?根子囁囁嚅嚅地說沒了地我們怎麼活,話剛一說出來就讓麻縣長駁了。小農意識!沒了地活得更好,你可以做生意嘛,可以去打工嘛,現在是市場經濟了嘛。再說,全村人都想得通,你怎麼就通不了?

不是我通不了。根子咕噥著說,是我舅。

你舅是個老樹蔸,剁都剁不爛,根子。老歪接過話頭說。可是你也該掌家了啊。告訴你,妮已經簽征地合同了,等下就來領征地款,現在全村就差你一家啦。俗話講,槍打出頭鳥,你可別當個反麵典型。

要適應形勢嘛。麻縣長又說。要拗你拗得過政府?告訴你,我們今天是最後一次找你,你願簽合同更好,征地費呢我表個態,還可比別人多一點。簽不簽這個合同都沒有關係,你不簽這個合同,你那塊地也要填。現在不是有一種說法叫逼民致富嗎,我們就逼你致富,逼你致富不犯法。

簽了吧,根子。鎮裏吳書記站起來說。別個村想讓縣城擴到他們那兒去還得不到呢,你們怎麼就腦袋蒙了呢?靠地吃飯,你不看城裏那麼多居民沒田沒地的誰不過得滋滋潤潤的。吳書記說著就叫人拿合同來,國土所的幹部就把一張合同遞了過來。根子惶惶地看著那張合同,猶豫著,不知怎麼辦好。根子覺得全身都在冒汗,就偷偷擦了一下說,老歪哥,你讓我好生想一想。

你還想什麼,別人錢都拿到手了。老歪說。

根子就有點心動了,根子想領導們說的在理呢,城裏那麼多的居民沒田沒土的哪家不過得比鄉裏人強。根子正要答應簽字時突然想起了草草,心裏一激靈又冷了。

簽吧,根子。老歪說,把印色泥遞了過來。可是根子把他的手推開了。

村長,草草回來了。

老歪一愣,不明白根子說這幹什麼。

草草讓人騙了,征地的那三萬多塊錢全被騙走了,根子又說。

大家仍沒聽懂根子在說什麼,瞪著眼睛。

這合同我不敢簽。根子說。我隻會種地,我要是沒了地,我怎麼活人?草草就是例子,草草把地賣了,錢也被人騙光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根子這麼說大家就啞了場,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道要怎麼講好。還是麻縣長水平高,麻縣長說根子你怎麼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呢,市場經濟嘛,風險是肯定要有的,看問題要看主流,看全麵。草草一個人的失敗你看到了,可千百萬人在市場經濟大潮中迎風搏浪發家致富你怎麼就看不到呢?大家附和著說縣長說得對,根子你就莫猶豫了,平時你想下海還沒本錢呢,這次征地可是一次千載難遇的機遇,你要抓住,可別錯過了。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勸著根子時,妮走了進來。老歪有點喜出望外,說妮你來領征地款嗎?你來得正好,幫著勸勸根子,這榆木腦袋還真難開竅。妮就紅了臉,說我一不當頭二不當腦,他又不是我什麼人,我那麼勸?我來領征地補償,領了就走,今晚可領得麼?領得領得,怎麼領不得呢。鎮財政所的一個年輕人就打開黑皮包,掏出一大遝新紮紮的鈔票來,向著根子搖了搖,沾著口水數了起來。鈔票聲嘩嘩地響著,直鑽進根子的耳鼓,根子就莫名地激動起來。根子想鈔票這東西狗日的硬是邪門,不管你鐵石心腸也能讓你心動。根子覺得這種激動和秋收時看到滿堂屋黃澄澄的苞米的那種激動一樣,而且有過之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