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機
近來卡謨支書心裏很是受用,卡謨家安了一台電話,紅鋥鋥的外殼,還有一個來電顯示器,忽閃忽閃的。這是村子裏的第一台電話,卡謨支書沒理由不高興,沒理由不得意。
縣裏實施電話“村村通”工程,芭茅坡雖然偏遠了一些,也不能不裝,卡謨支書不願意比別的村落後,和老婆拗了幾天勁,把家裏那頭才三歲口的騷牯子牽到場上賣了,鄉政府又給補貼了一點,才裝了這台電話機。電話是無線的,技術員說叫什麼程控電話。卡謨支書壓根不懂,可是卡謨支書覺得無線的就是比有線的好,電影裏王成背著的就是無線的。因此一有人問這部電話,卡謨支書的回答就不免有些得意,是呐是呐,是安了一台電話,還是無線的,無線的知道不?電影裏解放軍背的那種,比鄉政府那有線的高級多了。
鄉親們就嘖嘖地咂著嘴皮,豔羨極了。
可是卡謨支書家的電話從來都沒有響過,這不能不令他得意中有些許遺憾。那台電話一直靜靜地蹲在桌上,像一隻不會叫的蛤蟆。卡謨支書等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就來氣了,心想狗日的電信局坑人呢,花了一千多塊錢安一台電話還不會響。卡謨可不是任人捏的軟泥巴,卡謨是支書,是掌管一個村千把號人的支書,不能讓別人坑了算。卡謨支書跑了幾十裏山路去了鄉政府,找到鄉黨委的石書記,把安了台電話不會響的事對石書記說了。石書記也很氣惱,說,“村村通”關係到咱們山區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大事,電信局那幫狗日的卻給我們村幹部裝一台壞機子,以後誰還裝電話?“村村通”還要不要通?經濟還要不要發展?石書記一個電話打到電信支局,支局長急忙派了一個技術員和卡謨支書回村子裏去修理。技術員是個年輕人,把話筒一聽,說,支書,你這電話沒壞。
沒壞?卡謨支書一愣,那為何不響呢?技術員說咋不響,這不響著嗎?不信你聽聽,說著就把話筒貼到卡謨支書耳朵上。不聽則罷,一聽卡謨的氣就上來了,說年輕人,你日弄人也得看是誰,老子是支書,沒半斤八兩的還能當支書?技術員說我怎麼日弄你了?電話是沒壞,不是響著嗎?卡謨更氣了,說,響個卵,你以為老子花了上千塊錢就為了聽這個嘟嘟聲?錢多了沒事幹?
技術員明白過來,笑了,問道,支書,你家裏有人在外麵工作不?
沒。
有人在外麵打工不?
沒。
村裏有不?親戚有不?
也……沒。卡謨的聲音低下來了。
村裏不但偏、窮,而且從來都沒有出一個吃皇糧的,原來是有一個在鄉裏當民辦教師的,好歹給村子裏撐了點麵子,但前些年病死了。村子裏不但沒人在外麵當幹部,甚至連在外麵打工都沒人,沒文化,怕出去給走丟了。
沒人在外麵撥,它還響個卵啊!技術員譏諷地說,抬腳走了。卡謨支書愣在那裏,臉漲成了雞冠子。敢情這電話機要有人從外麵撥才響啊,狗日的。
給卡謨支書掙足了麵子的電話機又給卡謨支書丟盡了臉麵,從那以後卡謨支書就不再關心那台機子了,任它蟄伏在那裏,像一隻不會開口叫的蛤蟆。鄉電信支局的人一個月一次來收費,說,支書,你這電話沒花電話費呢,隻要交座機費。卡謨不好意思說沒人打來,也沒地方打出去,哼哼哈哈地把費繳了,隻圖把人打發走,免得出洋相。後來卡謨支書幹脆把電話機的事給忘了,有人問起電話的事兒,就含含糊糊地應付過去。
正當卡謨支書把電話給忘了的時候,電話卻響了起來。那天卡謨正在打草鞋,卡謨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要打一雙草鞋來,反正是想打,於是就打了。卡謨從稻草垛抽了一把好稻草,把死葉子剝掉,浸了水,又用木槌捶絨了,就對著屋柱子打起草鞋來。卡謨支書打得很慢,許多年不打草鞋了,手藝有點生疏,正打著,電話機就銳聲地響了起來,把他嚇了一跳,打草鞋的木槌掉到了地上,他愣怔著看了那台電話機好久才把話筒提起來。
白鶴跑了
提起話筒,卡謨就聽到鄉黨委石書記的聲音,卡謨支書啊,你在做什麼呢?
卡謨回答說,我在打草鞋呢。
你還有心思打草鞋啊,出事了知道不?
卡謨緊張了,問,出什麼事了?
你們村的白鶴跑了。
白鶴跑了?卡謨腦袋上的汗下來了,跑哪噠兒去了?
打工去了,石書記說。石書記的聲音有些兒不高興,你狗日的當一個村支書,連個人也看不住,我看你們村的海選怎麼選。卡謨腦袋裏像塞了把稻草,亂得理不伸腰,接下來石書記說了些什麼都沒有聽清。好久,話筒裏又響起了短促的嘟嘟聲,卡謨支書這才把話筒搭了上去,身子虛脫般癱軟了下來。
卡謨支書好久才使自己亂糟糟的心鎮靜下來,心想難怪這兩天自己竟神差鬼使地打起草鞋來,原來是要磨腳板皮呀。
狗日的白鶴!
忘恩負義的白鶴!
不得好死的白鶴!
卡謨支書在心裏把白鶴的祖宗八代輪著罵了一遍,才爬起身來,來到村會計扁豆家,要他通知所有的支部委員和村委會成員來開會。一會兒,副支書、村主任牛牯、委員八月瓜、婦女主任竹子等都來了,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要開什麼會,幾雙眼睛盯著卡謨支書。卡謨一根接一根地吧嗒著草煙,辛辣的煙味嗆得竹子咯咯地咳個不停,好一會才甕聲甕氣地說,白鶴跑了!
白鶴跑了?大家都感到很意外。
打工去了。
我!牛牯罵了半截子醜話,看了支書一眼,就吞下去了。
那村委會普選還選不選?村會計扁豆問。
候選人都跑了,還選個屁!扁豆說。
接下來大家都不吱聲了,全把眼睛盯著卡謨支書,等他拿主意。村委會換屆選舉到了一多半日程,候選人都出了第二榜,得票最多的白鶴招呼不打就遠走高飛了,你說這事兒鬧心不鬧心,煩人不煩人?
白鶴是村子裏唯一的高中生,村裏一直都寶貝似的寵著,捂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普選還沒開始,老少爺們眼睛就盯牢了他,指望選他當村主任,帶著大家脫貧致富過好日子。村支部和鄉黨委也非常看好這個有頭腦有文化的年輕人。往次選村委主任,搞的是等額選舉,候選人由村支部和鄉裏麵共同定,上下之間往往是用土犁耕田——對不到犁,老百姓看上了,鄉裏看不上;鄉裏看上了的人,老百姓又瞧不上眼,弄得主持選舉的村支部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選了群眾滿意的,鄉領導要訓人,選了鄉裏定的,老百姓要上訪告狀。這回搞普選,好容易有了這麼一個上下都滿意的候選人,卻夾卵子跑外麵打工去了。攤上這攤子事,真是要多窩囊有多窩囊,要多鬧心有多鬧心。
大家說怎麼辦吧。卡謨支書說。
還能怎麼辦?選舉還是要照常搞。老主任牛牯說,我就不信,缺了張屠夫就非得吃混毛豬?
缺了張屠夫就得吃混毛豬。卡謨支書不滿地看了牛牯一眼,有點霸道地說。他知道,牛牯不怎麼想讓出村委會主任的位子。選舉前,牛牯就曾向他懇求過,牛牯說卡謨叔你再讓我搞一屆,不做出個樣兒來我就是牛日出來的。卡謨支書想,不管怎麼樣都不能再讓牛牯幹下去了,從心裏說牛牯是個好人,一屆村主任當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調解糾紛,維護治安,計劃生育,忙得腳後跟打屁股,把家裏陽春都丟給了婆娘做,弄得婆娘一肚子的氣沒處發。可是當村主任比不得侍弄那一畝三分地,肯奔命就成。村主任官不大,要當好還真不容易,牛牯沒文化,漢話還講不全,到鄉裏彙報工作要說漢話,那費勁樣子,像吃夾生飯,連旁邊的人都替他著急。牛牯當了三年村委主任,渾身是勁卻用不上,盡抓瞎,鬧騰得骨頭架子都散了,村裏還是窮得卵子拖灰。見牛牯提出要連任一屆,卡謨支書氣就不打一處出,說,牛牯你是不是牛日出來的我不管,可是這村裏的發展,你看憑我們幾個能辦好嗎?不光你,我也一樣,沒文化不行。你看你家都窮得什麼樣了,還能帶鄉親們富到哪兒去?牛牯不做聲了,支書這幾句話是戳在他軟肋上了,牛牯家裏窮得竹板壁都圍不起,一個三叉屋左歪右倒,前通後亮,要是在柱頭上拴隻狗,狗都能把屋給拖垮了,婆娘兒女衣服遮不住屁股。牛牯噎得翻了半天白眼,才同意把白鶴推出來當村主任,但暗地裏還是活動了一下,憑著自己老主任的影響力悄悄組織了十來個群眾聯名推薦他為候選人。這事兒雖然瞞著卡謨支書,可卡謨支書心眼裏瓦明瓦亮,曉得他競爭不贏白鶴,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去了。這次牛牯又提起這話,聽起來就有一點要挾支部的味兒了,卡謨支書才不高興地嗆嗆他。
卡謨支書橫了大家一眼,繼續說,班子裏沒有文化高的、懂技術的人,村裏就搞不上去,不光是你們,我這個做支書的,也要準備退下去了,讓年輕人來幹,當土匪也還要一個師爺呢,土蠻子成不了大事。不這樣,鄉親們也不滿意。我的意見,村裏出點錢,到沿海地區去把白鶴找回來,咱們就這麼一個人才,金貴著呢,可不能晾著,更不能讓他飛了。
他不肯回來怎麼辦?牛不喝水,總不能強按頭。八月瓜說。
老子就是捆也把他捆回來。卡謨支書強橫地說,村裏的選舉,照常繼續,按群眾的意願搞,扁豆你明天去鄉裏一趟,和聯係我們村的選舉聯絡員聯係一下,叫他們下村裏來組織選舉。說著又對牛牯瞟了一眼,說,我是三十夜吃臘肉,有言(鹽)在先,大家都要嚴格按照選舉法辦事,誰要是暗地裏弄手腳,破壞選舉,可不要怪我不客氣。說完就宣布散會了。
大家都站了起來,扁豆說大家吃了再走吧,我都叫婆娘準備夜飯了。可沒一個人答應他,大家依舊勾著腦袋往外走,卡謨支書笑著說,扁豆,你狗日的別裝樣了,口口聲聲準備夜飯,怎麼沒聽見鍋鏟響呢?扁豆就裝出一副氣呼呼的樣子,說,背時婆娘,手腳怎麼那麼慢,早打招呼了的。卡謨說算了,扁豆,胳膊兒連腿的,誰不清楚誰?就你那家底,裝什麼蒜。扁豆不好意思地笑了,支書,真讓你說中了,家裏糧食吃不到冬月,這夜飯還真沒準備。卡謨的臉就更沉了,說,我知道,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看到大家都出了門,卡謨悄悄問道,扁豆,村裏賬上還有錢不?我要到南方去找白鶴那狗日的,總要點車費。
扁豆搓著手,吭哧了半天,說,支書,村裏有幾角幾分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原本村裏還有上百塊錢的,這次選舉,招待鄉上的選舉聯絡員,貼標語口號,出紅榜,趕做選舉票箱,早折騰光了,就是出榜的紅紙、墨汁還是和老岩的代銷店賒的,弄得老岩那雜種一見我就斜著眼,就像是我私人欠他的賬……
卡謨噤了口,好久才顫了聲說,馬屎糊牆抹不光,窮人的家不好當,這些年是難為你這個會計了。說著他站了起來,抖索抖索衣服,慢慢地走出門。扁豆看支書的樣子是越來越見老了,突然就感到鼻子裏一陣子發酸,衝著門口喊,支書,您也別太勞心……話沒說完,就覺得喉嚨裏像塞了一團什麼,說不出來了。
有客上門
卡謨蔫頭蔫腦地回到自己屋坪下時,就見女兒香草勾著腦殼走下來,見了他,香草叫了一聲爹,說,家裏來客了。卡謨問誰來了,香草說不認得,低著頭走過去了。卡謨心想,莫非是鄉政府的聯絡員來了?想著,走上坪場,就聽見廚房裏鍋子噝噝響,肉香溢出來勾得喉嚨裏直發癢,婆娘葛藤正在廚房裏忙活。卡謨想,今天來的客人非同尋常,聯想到女兒的神色,心裏就有點明白了。
卡謨一進屋就見隔壁村子的吳大漢和一個年輕人在火塘邊坐著,見他進來,吳大漢笑著站了起來,說支書回來啦?卡謨說回來了回來了,稀客啊。
在火坑邊坐定後,吳大漢就擺起了譜,清了清嗓子,說起了做媒的排子話,進門莫問我姓名,我是苗家好酒人,卡謨支書,聽說你家的酒釀得香了,特來你家討碗酒吃。卡謨不回答,站起來笑一笑往廚房走,見婆娘正炒著肉,問道,哪兒來的肉?
人家帶來的,葛藤說。
女兒答應了?
還沒問呢。
卡謨一聽氣就不打一處兒出,低聲罵道,你個蠢婆娘,女兒沒答應你怎麼把人家帶來的肉炒了?你餓癆啦?
當地習慣,把媒人帶來的肉炒了,就意味著答應了人家的提親。葛藤挨了罵,一臉的委屈,說,家裏沒什麼東西招待客人。
卡謨不做聲了,是啊,家裏能有什麼招待客人呢,來了客不招待是很失禮的事,日後還活人不活人?可是把媒人帶來的肉炒了,如果女兒不願,又怎麼交代?卡謨懷著一肚皮的躊躇,回到地樓上時神色就有點歉歉的,一邊和吳大漢東拉西扯地搭話一邊觀察那個年輕人,臉生得還算周正,但眼珠泛黃,目光漂移不定,定性不足,是輕浮之相;鼻梁端正,但人中略短,主不得長壽;再一看肩膀,卡謨就恨不得抽婆娘幾個耳光了,年輕人左肩低右肩高,分明是個跛子。吳大漢見卡謨的眉頭皺了起來,就曉得他看破了,向他拱了拱手,說,卡謨支書,借兩步說話。兩個人就出了門,在坪場裏站了。吳大漢說,實不相瞞,這年輕人腿是有點毛病,他是鄉裏企業家麻老板的大公子,在他家的廠裏當著副廠長,出門坐小車,腿腳有點不方便也沒什麼,麻老板家財萬貫,侄女嫁過去,享不完的福,麻老板說了,隻要你答應,先給二萬塊彩禮錢,以後奶娘錢、三茶六禮七七八八的不會少。
我女兒嫁的是人不是嫁給錢,卡謨硬邦邦地說了一句,想一想感覺到有點失禮,就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用唱歌一樣的腔調說,老表,你一定是聽錯啦,我家的稻子還在拔節呢,我家的包穀還在抽穗呢,哪兒來的糧食釀酒呢?你還是到別家去討酒喝吧。我那婆娘不懂禮數,把你們帶來的肉炒了,以後我再買一塊賠他。
吳大漢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說,先別忙著把話說死,卡謨老表,一塊肉,麻老板也不會在乎的。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會兒就開飯了。吃飯的時候,卡謨果真不上酒,吳大漢訕笑著,吃了飯,帶著年輕人走了,年輕人走的時候,卡謨一看,果然是一個跛子,就恨恨地對婆娘說,你這沒有眼力的蠢婆娘,險些兒把女兒坑了。
女兒回來時,見爹沒有答應媒人,感激地朝爹笑了一下。卡謨心想自己做對了,爹疼女伢娘疼兒,女兒是爹的心尖尖肉,卡謨支書一心要為女兒找一個好夫婿,不能虧待了女兒。
水也有倒流的時候
磨蹭了好多天,卡謨還是沒有走成。沒路費,人就沒了腿,沒腿的人怎麼走得遠門呢?卡謨把能借的地方都借了,能賣的東西都賣了,才湊了兩百塊錢,再也想不出辦法了。兩百塊錢能走哪裏去了呢,莫說坐火車,光是從鄉裏坐汽車到地區,就要幾十塊呢。
湊不夠錢,卡謨支書犯了難,整天圪蹴在坪場上,看著一座座圍著寨子的齜牙咧嘴的大山,愁得不行。被大山擠兌得逼仄的天上,有兩隻鷹在盤旋,悠閑自在的樣子叫卡謨羨慕。卡謨想,日娘的為什麼人就不長翅膀呢?若是人長了翅膀還有什麼事犯愁!可是白鶴也沒有長翅膀,卻遠遠地飛走了,憑什麼?憑鈔票,鈔票就是人的翅膀,有了鈔票,想飛多遠就能飛多遠,想飛多高就能飛多高。
在卡謨支書心裏軲轆一樣亂轉的時候,鄉政府的選舉聯絡員下來了,來的是鄉人大主席團主席老麻和民政員小羅。老麻一來就問,支書,白鶴找到了嗎?
找雞巴啊,還沒走呢,卡謨支書沒好氣地回答。
怎麼還沒去呢,選舉到了關鍵時候了,可拖不得。
卡謨不說話了,把喇叭筒吹得嗞嗞響,一雙眼像騷牯子一樣血紅血紅的。心想你坐著說話不腰痛,好安逸呢。可是卡謨支書不敢說出聲來,鄉幹部可不是扁豆他們,扁豆他們是下級,罵一點沒關係,鄉幹部是領導,罵不得的。沉默了好半天,卡謨說,不是不想去,麻主席,確實籌不齊路費,要不,鄉政府給解決一點?
麻主席也無話了,鄉裏也窮,這次村委會換屆,縣裏撥了一點費用,全鄉也就幾千塊錢,打湯都不濃食。鄉裏沒有錢補貼下來,隻得把任務攤給村裏,村裏的情況他們是清楚的,除了鄉政府駐地那個村稍稍過得去之外,其他村都是窮村,把選舉費用攤給他們都已經是夠難為他們了。
見麻主席為難,卡謨說,主席,要不這樣吧,選舉還是照常搞,如果選上了白鶴,他一時不回來,工作就讓牛牯先替著,等他回來了再開展工作。
如果他不回來了呢?民政員小羅插了一句。
他的根子長在這芭茅坡呢,他的胞衣埋在這芭茅坡呢,他能不回來?卡謨有點激憤地把喇叭筒撚碎,說,芭茅坡的人有骨氣呢,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窮,白鶴跑去打工,那是沒辦法呢,可不是嫌家窮。窮家生孝子,白鶴是吃著芭茅坡的奶長大的,我敢擔保,白鶴是我們村的孝子呢,二回還要靠他把村子帶富起來。
麻主席考慮了一會兒,說,也不急,支書,還是等白鶴回來再說。
接下來,三個人把選舉工作研究了一下,決定在全村五個自然寨設立五個投票點,還把監票員、唱票員、計票員等工作人員大致排了一個名單。小羅建議村委會老班子的人要回避一下,不參與選舉工作,卡謨不同意,說,這樣做太埋汰人了,村裏的這幾個幹部我清楚,沒奸猾人,用不著這麼神神道道的,雖然牛牯不太願意放棄村主任,那也是為公,不是為私。其他幾個就更加可以放心了。
我是說怕萬一,小羅堅持說。
沒有什麼萬一的,我負責了,保證完全按民意選舉。卡謨拍著胸脯打了保票,小羅還想說什麼,叫麻主席打斷了,說,就按支書說的辦吧,總之白鶴有知識有文化,上符合鄉黨委的意圖,下符合老百姓的意願,要保證他能選上,選上了,芭茅坡村也就有希望了。再說,到選舉那天我們還會再來的。
麻主席他們走後,卡謨支書再一次召集了村支部和村委會一班人在扁豆家裏把選舉工作研究了一次,把五個自然寨一一分派了負責人,正開著會,女兒香草跑了進來,說,爹,有你電話。
卡謨支書一愣,問,啥電話?
不知道,是講普通話的。
卡謨就更摸不著頭腦了,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呢,誰打來的電話呢?想著想著心裏就有了一種不祥感,這狗日的電話不響愣不響,一響準沒好事。心一急,就跳了起來,一邊出門一邊揮手說,散會散會。三步並成兩步回到家,見電話筒還在桌上擱著,就拿起來,問,哪個?對方回答說你是芭茅坡村嗎?果然是用的普通話。卡謨說是。對方又問你是卡謨支書嗎?卡謨說我是卡謨,你有什麼事?對方說我是洞庭湖邊上某某市蘆湖紙廠的,我姓嚴,叫嚴冬,好容易才找到你們鄉政府的電話,問到了你的電話號碼。
有什麼事就直說,卡謨有點不耐煩地說,別東扯葫蘆西扯瓢的,我還有事呢。
對方說你們村有個叫白鶴的吧?
卡謨一聽,趕緊把話筒往耳朵上用勁貼了貼,說,你怎麼知道?他怎麼了?
他出事啦。
掛了電話,卡謨腳就軟了。原來白鶴沒有到南方去打工,卻跑到洞庭湖去了,白鶴跟貴州的一幫人跑到湖區去割蘆葦,被黑心老板騙了,不給工資不說,身份證什麼的給扣押了,還有保安給守著,出不來。民工一怒之下,和保安發生了矛盾,圍攻了保安,打傷了幾個人,還放火燒了幾囤蘆葦。白鶴被當地公安局給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