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瀟灑詩風(1 / 3)

康橋是誌摩的夢之故鄉,是他藝術創作的搖籃,是孕育他性靈生長的胎宮。沐浴著康橋文化的潤澤,他開始了詩歌創作,隻是當時對於詩的興味還遠不及對相對論和民約論感興趣,但他的生命畢竟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濃烈而柔美的情感意念都化作了詩的繽紛花雨。康橋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凝聚著他整個身心的愛戀。與幼儀離了婚,徽因回了國,他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在絕對單獨之中,他認識了自然性靈的真。麵對康橋優美旖旎的自然風景,美感的神奇頓時升華為一首首清新婉麗、恬靜幽雅的詩篇。

生命真是不可思議,誌摩查過家譜,他家從明朝永樂以來就沒人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到他這兒,新詩舊詩跟他也沒啥相幹。是康橋奇異的風和月色,使他產生了做詩的衝動,開始學著把思想和情感分行抒寫。他的詩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發,不分方向地亂衝,什麼半成熟和未成熟的意念都在瞬間花雨般繽紛飄落。他沒有任何顧忌,心頭有什麼鬱積,就讓詩的筆爬梳了去。

愛情生活的痛苦,使他融入了自然,他在大自然的柔情戀懷裏找到了心靈的慰藉。他喜歡跑到康河邊看星光在流水裏眨眼,聽鄰近小村晚禱的鍾聲,就連河畔倦牛的嚼草聲也帶上了康橋式的神秘。這一切都掩映在星光與波光的默契和諧裏。在誌摩眼裏,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而康河的精華全在自上而下的學院建築群,培姆布羅克學院、聖凱瑟琳學院、王家學院、克萊亞學院、三一學院、聖約翰學院,透出的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圖畫而化生成了音樂的神韻。四五月間是漸暖、最豔麗的時刻,誌摩最愛在康河邊度過黃昏,那真好比服了一劑靈魂的補劑。那個時候,他差不多每晚都來倚在橋欄上,看一回寧靜的橋影,數一數螺細的波紋,仰望天空浮遊的行雲,遠眺襯出輕柔瞑色像潑墨的山形,他成了自然的崇拜者,他認為自然界種種事物,無論夏星秋月,春草冬鬆,還是山嶺清澗,雲潮海濤,都孕含著深邃的妙意和不可理解的神秘,都是至美的象征。自然的神靈美景激發了誌摩寫詩的靈感;在他眼裏,隻要是自然界的事物,無不充盈著詩。

那個時期,他還喜歡讀詩,覺得讀到好詩的時候真如聽到絕妙的音樂,五官都受了感動,精神也好像複活了一般。他為詩人的高超折服,在詩裏似乎每一個字都是有靈魂的,在那裏跳躍著,許多字合起來,便成了一場音樂會,很和諧地奏著音樂。這種美的感覺,音樂的領會,隻有自己在那一瞬間覺得,不能與旁人分享。他喜歡讀輕靈、微妙、真摯、美麗的小詩,讀的時候,心靈仿佛顫動起來,猶如看一塊純潔的水晶,內外通靈。誌摩從1922年寫詩,到他逝世的十年間,共結集出版了三本詩集:《誌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死後友人又為他編印了《雲遊》。

誌摩早期詩歌明顯受到了英國18世紀末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的深刻影響。華茲華斯認為,詩來源於以寧靜的心情回憶起來的感情。而誌摩那時正好完全陶醉在康橋柔和親切、靜謐和諧的田園風光裏,在優美的自然音籟中傾聽著靈性的聲音,尋覓著美妙的啟悟。他喜歡蹬上自行車,任選一個方向,順著那帶草味的和風,一直騎下去。路邊的綠蔭美草,時刻是他休息的暖床。田間草原,到處有錦繡絢爛的鮮花,巧囀歌喉的鳴禽,還有鄉間可親的兒童。選一塊綿如織錦似的草地,捧讀雪萊的浪漫詩句,倦了,看白雲,聽鳥鳴,要不索性枕著軟和的草,嗅著溫香的花,向心靈的底裏尋夢。他還喜歡在寬廣的大道上追逐夕陽,遇上牧歸的一大群羊好像從遙遠的天際走來,雖則天上烏青青的,夕陽卻在羊群的背後放射出晚霞的萬縷金輝,天地間隻剩下金輝下的一條大道和一群生物。他感到一股神異性的壓迫,他會麵對這冉冉漸逝的金光,虔敬地跪下來,讓心靈與神奇契合。

從誌摩的《春》、《夏日田間即景》、《沙士頓重遊隨筆》、《康橋西野暮色》等一首首描繪康橋自然景色的早期詩歌裏,都能感受到湖畔派詩風的神韻,充滿了牧歌情調。《鄉村裏的音籟》、《天國的消息》、《石虎胡同七號》、《東山小曲》更是接近華茲華斯的流暢,表現大自然與人生和諧的抒情詩,彌漫著一種唯美主義色彩,使人沉浸在田園美的享受裏。你聽那《天國的消息》:

可愛的秋景,無聲的落葉,

輕盈的,輕盈的,掉落在這小徑,

竹籬內,隱約的,有小兒女的笑聲:

嚦嚦的清音,繚繞著村舍的靜謐,

仿佛是幽穀裏的小鳥,歡噪著清晨,

驅散了昏夜的晦塞,開始無限光明。

霎那的歡欣,曇花似的湧現,

開豁了我的情緒,忘卻了春戀,

人生的惶惑與悲哀,惆悵與短促--

在這稚子的歡笑聲裏,想見了天國!

晚霞泛濫著金色的楓林,

涼風吹拂著我孤獨的身影;

我靈海裏嘯響著偉大的波濤,

應和更偉大的脈搏,更偉大的靈潮!

回返自然,與自然進行精神交流,是誌摩反複詠誦的詩歌主題,在對自然的激情中蘊蓄真實的感情,因為在他看來,自然界的一切聲音,都能撫慰人的心靈,世界上的一切生靈都是大自然胎宮孕育的嬰兒。醉情於吸吮自然母親的乳漿,才能真正在自然的純淨裏忘卻自我,達到人與自然的契合,使靈魂保持純潔,在自然的單純壯麗之中感受美,通過健康和敏銳的感覺獲得自然的啟示。康橋文化把誌摩塑造成一個單純的浪漫理想主義者,他的天性也使他傾向於追求單純的理想主義信仰。他始終是個真誠的生命信徒,把生命視為一切理想的根源,以自我的本真熱烈抒唱追求理想的人生和希望。《雪花的快樂》、《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為要尋一個明星》、《我有一個戀愛》寄托著誌摩對理想、自由的熱情歌頌和執著追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飛揚,飛揚,飛揚,--/這地麵上有我的方向。”《雪花的快樂》真是一首溫柔瀟灑而又纏綿優美的小詩,借雪花“飛揚,飛揚,--”的快樂,表現誌摩熱烈追求、尋覓理想的執著、豪放心情,寄托了他對美好艱險的向往。柔軟的調子裏交織著熱情,有一種近乎神奇悠然的幻美。誌摩人生的單純信仰裏隻有愛、自由和美,三個理想交彙在浪漫人生裏,便是“地麵上有我的方向”。雪花是誌摩自喻,詩中的“她”自然是那單純信仰的化身,“不去那冷漠的幽穀,/不去那淒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悵--”,而是自由自在地漫天飛舞,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希望“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雪花是潔白、單純的象征,是誌摩聖潔心靈的映照。他把自身詩的情緒賦予雪花,反複運用疊字,共用了九個“飛揚”和三個“消溶”,既加深了輕靈的詩情,也增強了詩的樂感韻律,情緒流暢,詩句清新自然,飽含了誌摩淳厚真誠的感情,激發人們對美好未來和愛情自由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