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演講
2000年10月6日
上次我在這兒講了一個很沉重的題目“老舍之死”,講一個作家文人的死;今天講的這個題目呢,就相對帶上一點兒浪漫傳奇的色彩,是講作家、詩人徐誌摩的愛。上次是死,這次是談情說愛。
電視連續劇大家有的可能都看過,就是那個《人間四月天》嘛,有的可能會覺著這個徐誌摩是一個很率真的情癡,就是對劇裏麵的三個女人了,對張幼儀、陸小曼,還有林徽因,都是有愛有恨,愛恨交加;我想還有人,尤其是把愛看得比生命更重的那些女孩子們,會覺著徐誌摩是一個愛情上的自私鬼吧!就是說愛情自我中心。為了愛,他可以犧牲掉一切,甚至不惜把原配夫人張幼儀的,可以說是幸福吧,不當回事。當然,這是見仁見智了,因為徐誌摩是個詩人,我想對他的這種至真至純的愛情呢,大概也就隻有那種具有詩人情懷的人,才能夠理解的比較清楚,俗話講“文人無行”嘛,我想換成詩人的話,大概這個“無行”就會加一個“更”字。
電視連續劇裏邊徐誌摩和林徽因的愛情,是為林徽因的家屬,她的兒子梁從誡先生和女兒梁再冰女士所不能接受的。他們都認為這個電視劇胡編亂造,尤其是徐誌摩追林徽因,好像是有損於母親的聲譽。在北京接受采訪以及在台灣訪問的時候,他倆最後都建議禁播這個電視劇。當然,對於家屬的這種過激反應,我是能夠理解的。
這部電視劇我是沒有看下去,我不知道裏麵到底有沒有,或者有多少是胡編亂造的。我看不下去的理由,很簡單,就是那個人物造型跟我想象中的樣子相差十萬八千裏。徐誌摩絕對不是一個整天隻會哭哭啼啼追求女孩子的“風流鬼”,而應該是一個情感至純至真的詩人,因為我讀了他的詩文,以及他的戀愛故事,就是說我等於對他有一個詩文以及人的理解。我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對徐誌摩的認識,我們不能以今天的那種道德倫理,那種慣常的評判來看待他,因為這種戀愛的事情,你往往不能夠用那種傳統的倫理觀念來看。如果要是那樣,徐誌摩完全是一個離經叛道、道德淪喪的自私的“風流鬼”。對於徐誌摩來說,他把戀愛看得非常重要,他認為戀愛就是他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成功了就是生命的成功,戀愛失敗了就是生命的失敗。他說“我將於茫茫人海中尋訪我靈魂惟一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他的這個信條,我覺得也是貫穿他生命始終的,就是他為戀愛而生,為戀愛而死,他因為有愛所以成了詩人,所以才寫詩,就是那樣一個狂熱的、浪漫的“新月派”大詩人。這個我想大家都知道。
對於有中國現代第一才女之稱的林徽因,我們現在在市麵上也能夠見到有一本很厚的傳記,地鐵裏麵就有,被打成暢銷書的《一代才女林徽因》。林徽因長得非常漂亮,她才貌雙全,是屬於那種能夠吸引男性的傑出女性。當時30年代在北京有兩處非常著名的作家沙龍,其中一個叫“太太的客廳”,就是在林徽因的家。那時她跟梁思成的家座落在今天東單附近的北總部胡同24號的四合院裏。那時候,那個院裏經常是歡聲笑語、高朋滿座,招來的不光是文壇的,也有政治界和社會各界的朋友;也不光是談文學,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曆史等等都談。所以,她那個地方也就成了一個著名的沙龍。還有一家呢,就是朱光潛先生的家,也是北京一個非常有名的沙龍。
對於有“現代第一才女”之稱的林徽因,我與她兒子梁從誡先生的看法在這點上是一樣的,就是我感覺現在沒有一個女演員能夠把她那種內在的高貴氣質和精神內涵完全表露出來。我想這肯定是挺難為那位叫周迅的女演員的。演員這個職業,是不可能讓她像林徽因那樣具有那麼好的學養,而學養這個東西是貨真價實的,是根本無法裝出來的。所以當看到她從外形上盡量作出有高貴氣質和精神內涵的樣子,我是無法接受這個假冒偽劣的產品的,就隻好不去看了。
我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徐誌摩迷,我寫過他的評傳,編過他的書信集,還編選導讀過他的詩和散文,覺著對徐誌摩的詩文以及為人有一點發言權。他當初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的是經濟學,他最早不是要成為一個詩人,他是要立誌成為一個中國的“漢米爾頓”,就是英國的一個政治經濟學家。徐誌摩的理想是這個,他要用政治來救國,不想後來竟做了詩人。他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英文碩士論文叫《論中國婦女的地位》,這篇論文直到1994年我通過美國的一個漢學家金介甫先生,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把它的縮微膠卷給我寄來,還原成複印件之後,我第一個把它翻譯成了中文。
他這篇論文非常有意思,如果換成今天的說詞,可以說這篇論文表露了徐誌摩一種廉價的愛國主義,他為中國婦女爭權利爭地位時不顧事實,說了許多特別冒頭的話。徐誌摩是覺著要在西方人麵前為中國人討一個公道,這種討公道的作法,非常廉價。我舉個細節,裏麵有這樣的一個例子,說西方人總是講中國婦女沒有地位,三從四德,在家裏總是那種小老婆、姨太太的地位,不高嘛。徐誌摩就反過來說,實際上中國婦女已經有了很高的地位,她們可以自己選擇丈夫,在這點上西方婦女好像還不行。當外國人說中國的婦女纏小腳,是對女性權利的一種肆意踐踏的時候呢,徐誌摩就反唇相譏說,你們西方人不是原來還有過束腰束胸嗎?單從這點上來說,中國婦女和西方婦女是平等的。可見徐誌摩的這種論理還是挺荒唐的,不過從中可見徐誌摩的這種拳拳愛國之心吧!
下邊就回到正題,來說徐誌摩的戀愛。《人間四月天》裏講到的事,我沒有看完啊,隻看了幾集,因為看不下去嘛。裏邊講到徐誌摩與張幼儀、林徽因和陸小曼三個女人的婚姻糾葛。其實他們還落了一位,就是同樣是才女的作家淩叔華,淩叔華是二三十年代與冰心齊名的幾個女作家之一。那個時候幾大才女嘛,冰心、淩叔華、蘇雪林、石評梅、廬隱等等,淩叔華是其中一個佼佼者,而且我覺著要是光論寫小說的才華,淩叔華還要在冰心之上。換成我們今天流行的說法,我今天的這個講題呢,就可以叫“徐誌摩和他所愛的四個女人”,或者叫“一個男人和四個女人的故事”。
現在我就一個一個來簡單講一講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希望對正在戀愛著或者準備去戀愛的少男少女們有點實際的用處。現在市麵上淨是“戀愛大全”什麼的,聽我說這個管保比那個管用。
我覺著選擇愛情,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就是選擇人生。單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感覺徐誌摩是個失敗者,而且敗得非常慘。他這一生實際上隻愛一個女人,那就是林徽因。他可以說是為她而離婚,為她而結婚,不管是他離婚之前愛著林徽因,還是後來他跟陸小曼結婚了,其實他心裏麵無時無刻不在為林徽因牽掛、祈禱和祝福,卻始終不能與她結成連理。最後還是為了從上海專程趕回北京聽林徽因的一場關於建築學的演講,怕來不及,沒有搭乘客機,而是趕搭了一架小型的郵政飛機,因為在濟南附近黨家莊上空遇雨霧大,飛機駕駛員操作失靈,撞上了一座非常低矮的小山。那座小山我還去看過,矮得簡直不可思議。我覺著那個飛機駕駛員簡直是太不像話。到後來,我又聽到一些說法,說為什麼飛機駕駛員會撞上山?除了當時的氣候條件和地理環境,地理環境就是說濟南郊區黨家莊附近淨是低矮的丘陵。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當天那個飛機的主駕駛,是一位詩歌愛好者,他把主駕駛的位置讓給了副駕駛,他跟徐誌摩坐在座位後麵探討中國新詩的發展方向。副駕駛的技術我想可能多少有點二把刀,從當時飛機失事以後勘察現場的人發現,後座的兩個屍體是徐誌摩和主駕駛,而且好像還有燒成灰的詩集的殘骸之類的。我想,說不定主駕駛還在想讓徐誌摩給他簽個名什麼的。徐誌摩在世時有一次跟朋友聚會,大概是梁遇春吧,就是在點煙的時候他的火打得很大,把對方嚇了一跳,問他這是幹嘛,他就說我這是吻火,他當時說的是英文kissing the fire。
他就是喜歡吻火的這種境界,喜歡吻火的這種精神,喜歡吻火自亡的信念。那麼詩人的最後,人生的終局跟他開的這種玩笑相一致了。飛機失事,徐誌摩吻火而亡,可以說他為愛情而活,亦為愛情而死。他是非常羨慕西方有一種叫情死的,就是為情殉難,殉死。徐誌摩的這個也算是情死了,就是他為了從上海趕回來聽他從始至終心裏所最愛的一個女人林徽因的演講,而吻火身亡。
我下麵分成一個女性一段來講,我列了四個題目,第一個是講溫淑賢良張幼儀,徐誌摩的發妻;第二個講風流才女淩叔華;第三個是交際名媛陸小曼;第四個就是冰雪玉立林徽因。
徐誌摩1897年1月15日出生在浙江海寧縣風光旖旎的硤石小鎮,他的父親徐申如是個富商,當時是浙江硤石商會的會長,在滬杭一代的金融界和實業界有相當的地位。浙江那個時候剛開始修鐵路,徐申如出錢出力,他還使這條鐵路特別向東彎了一個彎,專門彎到硤石鎮,為硤石日後的工商業發展,奠定了一個非常好的基礎。我們現在老是說,想致富先修路,徐誌摩的父親也算是個先行者了。
硤石有東山、西山兩座山,相傳兩千多年前,秦始皇到此視察,見遠方一帶遠山透出王者之尊,他怕這裏將來出現一個跟他爭權奪勢的怎麼辦?於是右手揮劍將此山斬為東西兩段。這當然是牽強附會了,但帝王的權力在此可見一斑。還有一個傳說呢,就是東山產浮石,西山產沉蘆。東山的浮石不管它塊大塊小往水裏一扔它不沉;蘆葦是很輕的,而西山的蘆葦不管你撅多小的一段往水裏一扔它立馬沉底,很有意思。海寧這個地方,稱得上是人傑地靈,每月的陰曆十五,尤其是每年的陰曆八月十五,還有浙江的蕭山縣,都是觀著名的“錢塘潮”的最佳地方。海寧海邊就有一處觀海潮的“望海樓”。
從近代到現代,海寧也出過幾位大人物,近代是國學大師王國維,海寧專門有一個王國維的紀念館;現代有兩位大詩人,一個就是徐誌摩了,鼎鼎大名。還有一個,是在“文革”時被迫害而死的“九葉”詩人之一穆旦,他的全名叫查良錚,跟金庸是親戚,金庸叫查良庸。再下來一個就是武俠小說家金庸,金庸在小說中費了不少筆墨描繪乾隆和陳家洛的情感糾葛,一個要保住大清江山,一個要反清複明。其實他倆也不是情同手足,而原本就是陳閣老的兩個兒子。雍正生下女兒之後用自己的女兒跟陳閣老的一個兒子掉了包,掉包的那個兒子就是後來的乾隆皇帝。陳家洛後來是天地會的總舵主,於是兩個人就爭就打就殺,這個就是清朝的稗官野史,是野史上關於乾隆是漢人的幾個說法之一。這根本上就毫無根據,不是曆史,但是作為武俠小說來寫,肯定是上好的佐料。
扯遠了,再說徐誌摩。徐誌摩原名叫徐章垿,他不叫誌摩,文章的章,垿是一個提土旁一個序言的序,這個名字有什麼講究嗎?有兩個說法,一個是說徐誌摩抓周的時候,門口路過一個和尚,名字叫誌恢。他用手在徐章垿的腦袋上摩了摩,就說此子係麒鱗所生,將來必成大器。因為叫誌恢的和尚有一個誌字,在徐章垿的腦子上摩了摩,所以叫徐誌摩。這個說法我覺著很附會了。第二個說法我倒覺得很可信了一些,就是說這個名字是徐誌摩自己改的。他在1920年去美國留學之前,已經有一個潛在的誌向,將來想做一個詩人。唐朝大詩人王維,字摩詰。徐誌摩自己誌在成為摩詰那樣的詩人,所以改名叫徐誌摩。但是他在美國的時候還沒有用這個名字,我剛才提到那篇哥倫比亞大學的畢業論文,他用的名字還是叫徐章垿。
徐誌摩小時候非常聰明,是屬於很淘氣很調皮的那種學生,上課的時候大概還算認真聽講,但是課下隻顧了玩,而考試的時候成績往往又是第一名,可見其聰明程度非常高。據後來跟他同班的鬱達夫回憶,當初他自己是一個悶頭悶腦的學生,而班裏麵有兩個同學非常活躍,其中有一個就是大腦殼後麵托著一個小發辮的,最惹人注意的徐誌摩。他覺著這個學生簡直是太聰明過人了,平時不大用功,把心思都用在玩各種各樣的花樣上,而考試的時候總能拿第一名。
徐誌摩那個時候,作文就很出色,他在13歲的時候,寫了一篇被當時老師認為是範文的作文《論哥舒翰潼關之敗》。由於他記性非常好,博覽群書,有時基本上能夠達到過目不忘的程度,在十三左右的時候,他就得了一個綽號,叫“兩腳書櫥”。到了1910年十三歲上,由表叔沈鈞儒介紹,考上了全省最富名望的杭州府中學堂,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省重點中學,與鬱達夫同班。他在這個時候非常佩服梁啟超,非常喜歡梁啟超的文章,模仿梁啟超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寫了一篇作文,叫《論小說與社會之關係》,發表在校刊《友聲》上。這個我想可以算徐誌摩的處女作吧,主張把小說與社會改良結合起來。從觀點來說,沒有什麼新意,重複著梁啟超的觀點,但在十三四歲的小小年紀,能夠把前輩的思想化為自己的思想說出來,還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由這篇作文,就引出了徐誌摩的第一樁婚姻。徐誌摩的發妻叫張幼儀,她在晚年由侄孫女張邦梅寫了一本她自己的口述回憶錄,書名叫《小腳與西服》。“小腳”是指她自己,“西服”是指徐誌摩。“小腳”和“西服”肯定是不搭配的了。我們現在常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小腳”和“西服”肯定是不配套的。但徐誌摩在試“西服”以前,並沒有嫌棄這個“小腳”。我們看一看張幼儀自己的回憶:“根據當時的中國傳統,情況就是如此,我要嫁給家人為我相中的男人,他叫徐誌摩,是四哥幫我發掘的。”四哥就是張家璈,他是後來國民黨時期在中國金融界和政治界非常有名望的一個人。張家很出人才啊,二哥,名字叫張君勱,是中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很著名的政治學家和哲學家。張家孩子非常多,六男,她有四個哥哥,兩個弟弟,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張幼儀排行老八。那個時候不講計劃生育。
她講到四哥在擔任浙江都督秘書的時候,到杭州府中視察,對其中一個學生的作文印象極為深刻,就是這篇以《論小說與社會之關係》為題的文章。這篇文章將梁啟超的文筆模仿得惟妙惟肖,四哥很吃驚,因為他翻遍數百份學生模擬梁啟超文章的作品,沒有一篇捕捉到其文字裏那種優雅的文白夾雜風格。“四哥打聽過這位年輕士子的來曆以後,得知他是一個當時有錢好人家的獨生子,因此四哥無需知道更多,當天晚上就寄了封以本名張家璈署名的介紹信,給徐誌摩的當家提議徐誌摩與我成親。信寄出去沒多久,徐誌摩的父親就回了封私下同意這門親事的便條,因為四哥在當地已經博得聲望,而且恢複了我們張家家境富裕、受人敬重的名聲。徐誌摩父親的便條寫得很簡單:‘我徐申如有幸與張家璈之妹為媳’,這就是徐誌摩和我訂婚的由來”。
這是張幼儀晚年的回憶,就是講當初她和徐誌摩的婚姻完全是由父母包辦的。張家是上海近郊寶山一帶有名的望族,後來張君勱做到國民黨民社黨的主席,是著名的政治家、哲學家。張家璈也是中國金融界的要人。徐誌摩的父親覺得這門婚姻很實用,他巴不得趕緊結下這門親。他要發展工商業,如果得到了張家的支持,對事業的發展會非常有好處。於是徐申如就把剛剛考上北京大學預科不到三個月的徐誌摩,從北京調回硤石,跟張幼儀成了親。
張幼儀是一個什麼樣的女性呢?我覺著電視劇裏的演員叫什麼劉若英吧,演得有點過於傻了。畢竟張幼儀也是一個大家閨秀,劉若英可能是一個很有名的歌星,我不是說對她有什麼貶意,不應該把張幼儀演成那個樣子。這也可能是導演的功勞。據說有一位叫鄂公的,這個鄂公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他有這樣一段話描繪張幼儀:“其人線條甚美,雅愛淡裝,沉默寡言,秀外慧中,故多樂於親近之,然不呼其名,皆以二小姐稱之。”因為她在姊妹當中排行老二,還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妹妹。她在小學的時候,是一個用今天的話說是品學兼優的學生,也是考試成績經常名列前茅的。那年她十六歲,由哥哥作主嫁給徐誌摩,隻好犧牲學業,這是張幼儀最早的犧牲。
她為徐誌摩犧牲得太多了,十六歲的時候輟學,跟徐誌摩成親。再後來呢,包括她在英國期間,因為徐誌摩要追林徽因,知道張幼儀懷孕了,讓她打胎,張幼儀不同意,便離開英國上柏林去讀書。剛剛生下第二個兒子彼得的時候,徐誌摩又從英國風風火火地趕往柏林,逼著她跟他離婚,以便還自己清白之身。雖然離過婚算白璧微瑕,但畢竟離婚手續一辦,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追求林徽因了。那麼從愛情角度來說呢,徐誌摩追求林徽因沒有錯,但是他把這種愛的追求以犧牲另外一個女人的幸福為代價,從道德倫理評判上來說,就似乎說不過去了。他們結婚的時候,徐誌摩二十歲,張幼儀十六歲。後來徐誌摩在倫敦跟林徽因相識的時候,林徽因那時也正好花季十六歲。
盡管徐誌摩當時心裏對這樁包辦婚姻可能是抵觸的,最終還是和張幼儀結了婚。當時的環境決定了他的新婚還是很幸福的,因為他沒有碰到後來的林徽因,也沒有接觸到對他的生命哲學、戀愛哲學產生影響的那些英國朋友。新婚燕爾,伉儷情篤,生活過得還是很不錯吧。畢竟是16歲花季的新娘子呀,溫柔嫻靜,美若天仙,所以這個時候徐誌摩並沒有嫌棄張幼儀這個“小腳”。為什麼呢?因為這個時候他自己還不是“西服”,他隻是一個剛剛走出了硤石小鎮的熱血青年。他畢竟在北京隻讀過幾個月書嘛,他的視野才打開了一些,還沒有像後來打得那麼開。可見男人的視野不能打得太開,如果開得太大會對女人的婚姻幸福構成威脅。換句話說,就是徐誌摩是在沐浴過歐風美雨成為“西服”,特別是在認識了林徽因之後才開始把張幼儀貶為“小腳”的。自己是“西服”了,覺著對方是“小腳”,就開始瞧不起她了。這使我覺得有點像《霓虹燈下的哨兵》裏邊那個排長,進入大上海之後,被光怪陸離、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灌暈了,於是開始嫌棄鄉下的媳婦。原來的婚姻很美滿,很幸福,結果被大上海衝暈了頭。我覺著這就有點像徐誌摩和張幼儀,他從鄉下小鎮一旦衝出去,一旦走向了大都市,一旦生命的視野倏忽打開後,他自己的哲學啊,人生觀啊,對婚戀的態度啊,等等,都會隨之發生各種各樣的變化,這也不足為奇吧。
新婚後的張幼儀,無疑也是幸福的。她發現徐誌摩很愛、也很體貼她,特別是在生了長子阿歡之後,初為人父的徐誌摩更是百般嗬護著妻子,嗬護著孩子。我想這是每一個初為人父的男人情感至真至純的一麵。他後來還寫過一篇非常感人的散文叫《嬰兒》,就是敘說母親孕育生命的痛苦和偉大,從這篇摯情的散文當中也可以看出來,母親的孕育是非常痛苦的,而同時又是非常偉大的。
徐誌摩說他這一生就追求一個單純的信仰,他為著這個信仰而活。我前麵講了,就是他把戀愛當成是他生命的中心和精華。他的這個單純的信仰有三大件:愛、美和自由。他為了這三大件,在他短短的三十五年生命裏付出得夠多,背負著累累情債。但這種單純的信仰會隨時過境遷而無意識地發生變化,這個捉摸不定的變化,我覺著也是林徽因不敢嫁給他的一個重要理由。這個我在後麵講到林徽因的時候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