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你叫什麼名字?”

“吳洪發。”

“多大年紀?”

“二十五歲。”

這問答是在一家錫礦公司的辦公室裏發生的。問話的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瘦漢子,顴骨高,眼睛和嘴巴都很大,頭頂光禿了一大半。他說話時沒有一點表情,聲音永遠是平板的。

房間不算小,陳設卻不多。這個瘦麵孔被稱為潘師爺。他坐在一張簽押桌前麵,一邊說話,一邊在翻一疊文件。他的兩旁站了十多個武裝的漢子。他忽然抬起頭望著吳洪發的帶了點癡呆表情的臉,露出一嘴黃牙獰笑說:

“好,你高興到礦上做工嗎?很好!你支了五百塊錢,應該在這兒做五年。”

“怎麼哪?你說我拿了廠裏的錢?天曉得!我一共拿到張先生的五塊錢,我敢賭咒!”

“你明明拿了五百塊,張先生有帳。你還敢抵賴!我們廠裏招工人向來是先付幾年工錢的。你拿了廠裏的錢,就應該給廠裏做工。”

“我不幹!哪個舅子才在張先生手裏支過五百塊錢!張先生明明講好做一個月有三十多塊月活錢。沒有錢哪個高興白做!我要走!”

“公司出了錢,就要你做工,你不做完五年,休想出去!這個地方是活著進得來死了出不去的!”

“張先生在哪兒?你們把他找來讓我們對麵講個明白,看哪個拿了你們的錢!我敢當天賭咒,我隻拿過你們五塊錢!”

“張先生,哼,你休想見他!他不在這兒!”

“那麼他在哪兒?你們的王師爺今天早晨說過他在這兒等我們。你們都是騙子,明明是做好圈套來害我們。我不幹!我不怕你們這群黑心腸的騙子!”

“混帳東西!你還要罵人!我沒有功夫跟你吵。喂,給我拖下去!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罵人!”

“我不幹!難道你們就不怕王法?你們就隨便謀害人命?我不幹,看你們把我怎樣?”吳洪發掙紅臉理直氣壯地說。

“把他給我拖下去!”潘師爺沉下臉命令道。

十多個武裝的漢子一齊擁上來。

“騙子!我不走,看你們敢把我怎樣?你們打,打得好……打!打!”吳洪發一麵掙紮,一麵罵。但是他終於被兩個武裝的漢子拖出去了。

“帶第二個進來,”潘師爺若無其事地吩咐道。

於是人把升義領了進去。

“你叫什麼名字?”

“王升義。”

“多大年紀?”

“二十二歲。”

“我看你氣力倒很好。你在張先生手裏支過五百塊錢。你應該給廠裏做五年工。”

升義又被兩個武裝漢子拖出去了,跟吳洪發一樣。

“喚第三個進來,”潘師爺用他的平板的聲音說。

這天晚上半山上的“爐房”裏新添了十多個陌生的客人。他們占了一個房間。潮濕的土地上鋪了幹草,他們就直伸伸地躺在幹草上,幾張破舊的棉被蓋著他們。門上掛著鐵鎖,外麵有武裝漢子監守著。

房裏黑漆漆的,沒有窗,冷風時時從縫隙裏吹進來。升義忽然在幹草上麵醒過來了。他聽見了呻吟聲,他知道吳洪發還沒有睡熟。

“小吳,你還沒有睡著?”

“啊,我痛!”吳洪發答應著,他翻了一個身,又接連叫了幾聲“痛”。

“你現在好些罷?”升義關心地問。

“好些?我看更壞哪!”吳洪發帶著呻吟說;“你想想看!那些狗東西用拳頭拚命在我這背脊上麵捶!現在就好象千萬根針在我背脊上麵刺。天快亮了罷?”

“天亮?恐怕還早!剛剛打過三更。”

“才打三更?天哪!還要等多久才天亮?”

“你好好地閉上眼睛睡一會兒罷。”

“睡一會兒?你真睡得著?!一閉上眼睛,就有許多道金光在眼前晃,背上火辣辣的,”吳洪發說,他又痛苦地呻吟了幾聲。

“小吳,不要緊。你的傷過兩三天就會好的,怕什麼?”升義溫和地安慰道。

“好了有什麼用?我又不能回家!升義,還有五年哪!五年哪!痛啊!再過五年我三十歲了。那些黑良心的騙子肯放我們走嗎?我會一輩子都埋在這兒,為了那五塊錢……唉……”吳洪發邊說,邊歎氣,邊呻吟。

“唉,五年,你是不要緊的。我,我怎麼辦?銀姐等不了五年的!她的主子們會把她賣出去。五年。再過五年我什麼都完了!”升義差不多要哭了。

兩個人都不講話了。但是呻吟和歎息卻沒有斷過,還有屋裏的鼾聲和屋外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