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關在墳墓一般的房間裏已經有許多許多的日子了。每天每天我坐在陽光照耀的窗前,常常坐到深夜。窗戶外麵是一排高聳的房屋。這房屋雖然不曾給我遮住陽光,卻給我遮住了街市,而且使我看不見這個大都市裏的群眾。
於是夏天到了。許多的工作停頓了,許多的人到陰涼的地方去了。這都市就成了熱帶的沙漠,在這裏連風也是熱的。寫字間裝好了電扇,工廠裏卻依舊燃著烈火熊熊的火爐。對於某一些人夏天似乎是不存在的。甚至在這沙漠上他們也可以找到綠洲。這綠洲隻是為著少數人而存在的。
然而對於我,我是痛切地感覺到夏天來了。我依舊留在自己底墳墓般的房間裏。如今墳墓外麵卻被人燃起了野火,墳頭的草已經被燒枯了,墳墓裏成了蒸籠似的熱。我底心象炭一般燃燒起來,我底身子差不多要被蒸熱得不能夠動彈了。在這些時候我雖然依舊枯坐在窗前,動也不動一動,而且差不多屏絕了食物,但是我不得不拚命地喝著涼水,來熄滅我心裏的火焰。
我這樣整天坐在窗前,我是在看那高聳的房屋麼?不,那些房屋就象一座火山,在平靜的表麵下正沸騰著火流,這火山是遲早要爆發的。我是在看這大都市裏的群眾麼?不,他們這時候是在火爐旁邊被燒、被蒸,在馬路中間飛馳著的汽車裏麵沒有他們,而且連馬路也被那高聳的房屋給我遮住了。那麼我就是在無益的癡想中浪費我底生命麼?
不,我坐在一張破舊的書桌前麵創造我底《新生》。這《新生》是我底一部長篇小說,卻跟著小說月報社在閘北底大火中化成了灰燼。那火燒毀了堅實的建築,燒毀了人底血肉的身軀,但是它不能夠毀滅我底創造的衝動,更不能夠毀滅我底精力。我要重新創造出那個被日本底炸彈所毀滅了的東西。我要來試驗我底精力究竟是否會被帝國主義的炸彈所製服。
日也寫,夜也寫,坐在蒸籠似的房間裏,坐在被烈火般的陽光焦炙的窗前,忘了動,忘了吃,這樣經過了兩個星期的夏季的日子以後,我終於完成了我底“紀念碑”。這紀念碑是帝國主義的炸彈所不能夠毀滅的,而它卻會永久存在下去,來證明東方侵略者底暴行。
我把這當作一個賭,拿我底精力來作孤注一擲,但是這一次我勝利了。
這樣地度過了半個月夏季的日子以後,我如今要離開這蒸籠似的、墳墓似的房間了,我如今要離開這熱帶沙漠似的大都市了。
然而我會回來的。假若有一天,墳頭生長了茂盛的青草,沙漠變成了新綠的原野,那時候我會回來,回來看我底“紀念碑”是否還立在這個都市裏。
193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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