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年〕在A地
六月一日
醞釀了一個多月的電燈工人罷工潮現在就要爆發了。
昨天我們到司令部去參加第三次勞資仲裁會議。資方底代表完全拒絕了我們勞方代表底加薪的要求。我們讓步兩次,但資方底態度始終非常堅決。所以在四小時的會商以後,依舊毫無結果。
今天早晨我們底罷工委員會開會,我們決定了對付資方的手段和步驟,分配好大家底工作。
下午我從工會會所出來,走在T馬路上。這條路不寬,行人也不多。剛剛落過一陣驟雨,路麵還有點濕,空氣很新鮮。我仰起頭,看那逐漸開展的清朗的天空。我搖動著身子,我覺得一個大的事變,一個活動的機會就要來了。我快樂。
突然我發覺我底身後有幾個人底腳步聲。這聲音和我底腳步相合。我走快,它們也快,我走慢,它們也慢。
我知道有人在後麵追蹤我。在這時候的確有人欲得我而甘心。在A地暗殺事件是極尋常的,一個人隻要有錢有槍,就可以隨意殺死他底仇敵,他自己不會冒一點危險。前一個月《民鍾報》記者因為得罪了本地的一個軍閥,就在這T馬路上被敵人用手槍打死。我想到這個倒有點緊張了。我應該想一個躲開的辦法。
我故意在一家商店門前站住,看那文句奇怪的廣告。那腳步聲也就停了。我把眼睛偷偷往兩邊看,我瞥見了幾個凶臉漢子,他們把手插在短衣袋裏,我知道那裏麵藏得有什麼東西。
我慢慢地往前走,我想到公園裏去。在那裏麵我很容易避開他們底追蹤。
公園就在前麵,隻要轉一個彎,再走二十多步,我就可以走到那裏了。我在表麵上並不現出一點慌張的樣子,隻是把腳步放大一點。我想我也許會戰勝他們。
然而就在轉彎的時候,他們六個人一齊從後麵擁上前來。兩個人抓住我底兩隻膀子。另外四個人在前後包圍著,圓睜著那惡狠狠的眼睛看我底臉,就象要把我吞進肚裏去。
“什麼事情?”我勉強鎮靜地問。
“我們司令請你到H山“注釋1”去談話,”拉住我底左膀的那個高大漢子說。
“好,”我答應著,就跟著他們走了。這時候我也就隻有這個辦法。
我們走過司令部門口。司令部就在公園附近。
“到司令部裏麵去可以嗎?”我帶笑地問。
“不行,不許說話,快走!”右邊那個便衣偵探厲聲說,突然摸出手槍對準我底胸膛。
行人們跑過來,把我們圍住,大家帶了驚奇的、同情的眼光望著我。我依舊昂著頭,並不避開他們底眼光。
“去!去!”這幾個偵探都摸出手槍做出要開槍的樣子,把那許多人驅散了。
我們走不到多遠,遇見一部空汽車駛過我們底麵前。
“站住!”他們把手槍向汽車夫瞄準,厲聲喝道。
汽車馬上停了。
他們把我押進車裏。四個人坐在我底旁邊,兩個人站在車外,都把手槍拿在手裏。
“到H山去!”一個偵探凶惡地吩咐了這一句。於是汽車飛駛地向著H山開去了。
汽車在不平坦的馬路上顛簸得很厲害。車裏非常悶熱。沒有一個人說話。我閉著眼睛在思索。
H山是著名的屠殺青年的地方,都是執行秘密槍決的。屍首就埋在山裏,沒有人會知道。
A地的軍閥和電燈公司的資本家都認為我是這次罷工潮底主動者,他們很想把我置於死地。
死!嚴刑拷問!秘密槍決!這幾個名詞在我底腦子裏輪流地出現。我底全身的血好象凝結起來。我明白我走到生命底邊沿了。
生底留戀和死底恐怖輪流地壓迫我。
我有血,我有肉,我有感情,我有生命。所以我不能沒有留戀;我不能沒有恐怖。
不多久就到了H山海軍辦事處。下了車,他們把我收押在俱樂部裏麵。一個兵來搜我底身上,搜出了一本空白的日記簿,十多張名片,幾十分郵票,一串鑰匙,幾個銀角。
“就隻有這一點東西?”那個年青的圓臉副官失望地問。
“你們想我還有什麼呢?”我冷笑地說。
“你底手槍?聽說你有三支手槍,”他嚴肅地說。
“手槍?我從來沒有用過手槍。我又不會開槍,要它做什麼用?”我笑起來。
副官得不到結果,就不高興地走了。他派了兩名護兵,拿著實彈的槍看守我。
在七點鍾光景,處長和主任都來了。他們帶著笑容走進來,一進門就齊聲說:
“啊,我們從前不是見過麵嗎?”
“是的,我們見過,”我做出平靜的笑容回答他們。但是在心裏我卻想:他們不就是我底敵人嗎?我曾經因為工人底事情和他們有過小的衝突。這事情我記得很清楚。現在我是在他們底掌握裏了。
他們和我談了許多話。起初他們帶著譏笑和敵視的態度,後來聽了我底長篇敘述後,他們底語調改變了一點。我把現社會底狀況,電燈工人底生活情形和這次工潮底起因全告訴了他們。我明知道這番談話不會給他們留一個深的印象,而且他們也不見得就了解我底意思。但是除了上麵的話以外,我還能夠對他們說什麼呢?
我們談到九點鍾。忽然電話鈴響了。
電話是司令部打來的。說要在今晚上槍斃李冷。
槍斃李冷!這句話沉重地打在我底頭上。
但是處長和主任都說不同意槍斃李冷,請司令部帶去自行辦理。
司令部並沒有堅決的表示,所以我底生命又得暫時保全了。
然而說不定到了深夜,司令部會再來一個電話,堅持要槍斃李冷,說不定司令部會把我帶去自行辦理,到了那個時候……
生底留戀,死底恐怖……我沒有別的思想。
六月二日
昨晚我躺在那張破竹床上,我把兩隻眼睛圓圓地睜著,望著黯淡的煤油燈光。我好象在等待一個人。我在等待誰呢?等待那個來帶我出去“槍決”的兵士嗎?
沒有悲哀,也沒有眼淚。內心的搖蕩,神經的麻木。理智在這時候沒有一點用處了。眼前浮現了一幕一幕的恐怖的幻影,總不外:生命底泉源已經枯竭,現在是到了死--最後的歸宿了。
好容易捱到了四點鍾,突然吹起軍號來。
天還沒有亮,屋裏還很陰暗。這時候為什麼要吹號呢?
“現在就是槍決的時候了!”一個思想突然照亮我底腦子。我底心猛烈地戰抖起來。
一點疑惑也沒有了,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外麵人聲嘈雜,好象準備做一件大事情,好象準備舉行一次血宴。
死,寂寞的死。看不見群眾底麵孔,聽不見群眾底叫聲。黑暗的山岩就是我底埋葬地。槍聲一響,我底生命就完結了。
我不能夠沒有留戀,我不能夠沒有恐怖。
我等待著,等待著那恐怖底到來。
四點半鍾又過去了。並沒有一點動靜。
“朋友,四點鍾就吹號,是什麼意思?”我問那個守兵道。
“先生,這是起床號,我們弟兄四點鍾就要起床的,”他溫和地回答說。
我底心又放下了。
這生命底短時間的延續,居然這樣值得人留戀!我這時候並不去想:將來有一天一顆子彈打進我底心裏,我底一切依舊會完結,那麼這短時間的延續又有什麼意思?
在下午四點鍾的光景王炳突然走進來。王炳是電燈公司底工人,又是罷工委員會底執行委員。他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中年人。
“怎麼,你也來了?”我吃驚地問。
“我底爺,我也是被偵探抓來的,”他在憤怒中帶著苦笑說。“你看我背上的傷痕呀,都是被他們用槍杆捶破的。他們抓住我,我不肯走,他們就打。”他說完脫下上衣,把背向著我。
背上的皮已經破爛,到處是血跡,顏色有紅的,紫的,黑的。
看著這背就好象我自己在挨打。憤怒壓倒了我。我拚命咬著嘴唇皮,不要使這怒氣發出來。
捱到了黑夜,空氣又突然緊張了。在屋角裏現著死底歪臉。
王炳低聲說:“我看今晚上我們要完結了。”他蒙住臉倒在破床上。
“完結?那有什麼可怕?世界上並沒有不死的人!”我做出勇敢的樣子說。其實我底心也開始在搖擺。我為了使他安靜,才不得不用上麵的話來掩飾我底怯懦。
六月三日
我因為連日的疲倦,昨晚居然得到很好的睡眠。今天我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王炳昨夜沒有合眼,今天他底臉變成了土色。
“李冷,你說我們還活得過今晚上嗎?”他擔心地問。
“誰管這個?”我粗聲說。“要死就早點死,倒也痛快!”我覺得我已經不象前天和昨天那樣地膽怯了。
“死究竟不是好玩的,”他吐出舌頭說。接著他又閉上眼睛輕輕地喚了兩聲:“我底妻”,“我底兒”。
我蒙住兩隻耳朵。
下午三點鍾光景一個新的守兵來了。他是一個北方人,看他底相貌,我知道他還有一點人性。我們對他講話,他居然客氣地回答。他在這裏當兵已經七年了。他告訴我們,這裏夜間常常秘密槍斃人。我們問他:秘密槍斃,是不是還宣布罪狀?難道不經審訊,也可以秘密槍斃嗎?審訊的時候沒有供狀也可以秘密槍斃嗎?他說:“有許多是:抓了來不問不審就槍斃;有許多是:苦打成招後就綁出去槍斃的。既然是秘密槍斃,當然用不到宣布罪狀。我前天不--”
他剛剛說到這裏,那個圓臉的副官就走進來。那個人輕蔑地看了我們一眼,板起麵孔對守兵說:“不準同犯人講話!好好看守!”
秘密槍斃,不用審問。--我要不去想它,我卻不能不想它。我殘酷地提醒自己:今天晚上在一兩點鍾光景,我底生命就會完結了。
我躺在床上,我突然想起了靜妹和文珠。她們還活潑地在S市努力工作,半年的牢獄生活並不曾摧毀她們底精神。她們果然活潑地回到人間來了。她們滿意我底工作成績,常常寄了充滿愛情的鼓舞的信來。但是如今她們能夠知道我躺在這裏等待那毀滅底到來嗎?她們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救我嗎?
濃密的黑發,長睫毛蓋著的大眼睛,紅紅的雙頰,對我這一切都永遠地消失了。還有靜妹底溫柔的話,文珠底充滿熱情的聲音,我再要聽一次,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底麵前就站著那死亡。死亡底境界第一次在我底眼前展開了。黑暗的,寂寞的,無名的,永遠是漆黑的一片。沒有愛,沒有光亮,沒有盡頭,沒有生命。所有的隻是死。
我底母親已經死了。我在A地忙碌著,生活在工人中間,開始組織A地總工會的時候,一個消息傳來說我底母親死了。這個消息是新出獄的靜妹告訴我的。這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為什麼她底麵顏又突然如此明顯地浮現在我底腦裏呢?難道真如一般人所說,我已經走到了生命底盡頭,所以就開始回想到母親和其他的親愛的人嗎?難道我必須死亡,所以才拿關於女性的回憶來為我自己祝福嗎?
我不能夠回答這些問題。但是黑夜又來了。
我和王炳躺在破竹床上。我默默地閉上眼睛,我竟然睡著了。
過了好些時候我忽然醒過來,我覺得床在顫栗地搖動。我驚奇地睜開眼睛轉過頭去望王炳。黯淡的燈光正照在他底慘白的臉上。他閉著眼睛,身子不住地抖動。
“王炳,你生病嗎?”我含糊地問。
“你沒有聽見剛才的幾下槍聲?”他恐怖地低聲說。
“睡罷!管這槍聲幹嗎?”我粗聲回答著。我把手壓在胸膛上,我忽然想到我底這個身體一霎間就要僵臥在山岩上,成一具鮮血淋漓的死屍了。
這樣想著,我就不能夠再閉上眼睛。
那個守兵故意把槍弄得嘩喳地響,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用意。這聲音刺進耳裏,使我變得非常煩躁。王炳底戰抖的身子橫在我底旁邊,象一個垂死的人。
我覺得我要是再躺在這張床上,我底心底跳動,我底血底循環也就會停止了。於是我站起來在房裏走著,我一直走到天明。
六月四日
上午十一點鍾圓臉的副官來了。他板起麵孔對我們說:
“你們隻可以在房裏坐臥行動;若要大便小便就應該通知守兵。否則,自動踱出門外,發生誤會,恐怕很不方便!”
自由,我們底全部自由都給人剝奪了。但是我底那顆求自由的心是不死的,除非到了我底生命毀滅的時候。那個時候也許不久就會來罷。
下午那個北方人來換班了。王炳問他昨夜的槍聲是什麼一回事情。他說:
“先生,昨晚一點半鍾槍斃了三個人。我用駁殼槍打死三個,得賞十元。哎,先生,我們差不多做慣了這種買賣,絲毫不動心了。”
他說著微微一笑,一麵撫摩他底槍,並不覺得他底話說得殘酷。
我無意地把眼光定在他底槍上,定在他底右手上。我看見他底手和別人底手一樣,是黃黃的,是瘦小的,上麵沒有一點血跡。我看不出來它在昨天晚上殺死了三個人!
我默默地看他底手,我忽然想道:今晚上不就是這隻手來取去我底生命嗎?這個人,這個溫和地微笑著的人不就是我底劊子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