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兩個玻璃杯“哇啷”一聲碰在一起。
“幹!”
兩個人一飲而盡。
張德榮等鐵鵬給他斟滿酒,則要發話,卻被鐵鵬攔住了。
“慢!”鐵鵬待將自己的酒杯斟滿,“《水滸》上有個‘三碗不過崗’的說法,那我們就學個武二郎,先幹三杯再說。”
“好!”
“幹!”
“幹!”
兩次手起手落,兩次杯底朝天。
空肚三杯,十有九醉。
張德榮雖尚未醉,但臉已上紅。他夾一箸菜,一口吞進肚,瞪著兩個發紅的眼珠子:“你是說,辦公室那張大字的矛頭指的是我。”
鐵鵬吃了口海蜇皮拌黃瓜:“你自我感覺啦?”
張德榮顯然聽得出來,鐵鵬在問他有沒有那類事兒。自從張德榮與鐵鵬在幹校接觸了幾年以後,他覺得鐵鵬是個肝膽相照的戰友。如果說在他去幹校之前曾懷疑過是鐵鵬密告造反派話,那麼這種懷疑早在幹校中加以排除了。盡管他並沒有當麵問過鐵鵬,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肯定自己的判斷,相信和肯定鐵鵬就象相信和肯定自己是個漢子而不是個女人一樣。因此,他沒有必要隱瞞自己的事實。於是,他把過去文化幹事苟榕祜怎麼暗示他給江青寫封信,爭取將自己的那兩部長篇小說再版,以徹底洗清自己的“曆史問題”的情況以及他給江青寫了一封什麼內容的信,一五一十地講給了鐵鵬聽。但是,他沒有講那封信的擴散範圍,因為一個是他不願披露姓名的朋友,一個是自己的妻子。這兩個人無論那一個都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出賣自己的。因而,他象擲彈殼一樣甩出了七個字:“針對的不會是我。”
鐵鵬將一塊鬆花蛋放在張德榮麵前的菜盤裏,以冷峻的目光看著張德榮:“苟榕祜知道不知道你給江青寫過信?”
“不知道。”張德榮板上釘釘地說,“我對他已經有所警惕。這狗日的完全是一副被南非人稱之為‘斯廉’的嘴臉:表麵上畢恭畢敬,骨子裏狡猾機靈。”
“看來,你有了長足的進步。”鐵鵬說完自飲了一杯。“不多長個心眼兒不行啊,想不到小小的文化部整天這麼多名堂。”張德榮說完也來個杯底朝天。
“這叫‘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
“日他姐,這些家夥整起自己人來手黑得很,把他們拉到前線十有八九成為孬種!”
翌日上午八點,張德榮準時來到辦公室,一張新的大字很虎視眈眈地俯視著他,猙獰而凶惡。
奉告XXX不要執迷不悟
第一張大字報已將問題挑明,故不再贅。黨的政策曆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奉勸XXX不要執迷不悟,坐失良機,隻有徹底交代自己的問題才是唯一的出路。何去何從,我們將拭目以待。
又一兵
1976·12·12
這一張大字報與上一張大字報相比,從字體看似乎是兩個人寫的。但是當你稍加細細揣摸,便會從字體的布局到筆劃中潛測到難以掩飾的孤僻動作,這兩張大字報,完全是出自苟榕祜一人之手。
日他姐,一些人的聰明才智都用在搞這些諸如此類的鬼名堂上了。要是用在正地方兒,中囯早不是這副窮兮兮的樣子了。
張德榮鄙視地橫了大字報一眼。
八點十五分,文化部全體人員會議開始。
關於“四人幫”的罪行材料不在大會上傳達,會後以處、室為單位閱讀。全體人員會議主要兩個議題:一是由副部長皮徜培傳達政治部黨委關於傳達“四人幫”罪行材料和揭批“四人幫”反黨集團體係的方法、步驟和進度以及政策界限;二是由皮徜培代表支委會做動員,向全體人員提出搞好這場揭批運動的幾點要求。
會議在進行第一個議題時,與會人員的精力還很集中,整房間除了皮徜培一個人的話音外,其它聲音倒也死得徹底,可是當進行第二個議題時,其它聲音卻以頑強的生命力又複活了。相互遞煙的,吧嗒打火機的,挪動椅子的,來回翻動筆記本的,出去到廁所方便方便的,還夾雜竊竊私語的,每一種聲音都無一例外地帶著煩躁、不悅和抗議。
本來,政治部黨委在布署這場揭批運動時已經把機關人員的現實思想分析得相當透徹,因而要求也提得十分明確和具體。皮徜培除了嘮嘮叨叨地重複政治部黨委提出的條條外,隻是在具體提法上前後顛倒了一下順序。似乎不進行這種千篇一律的重複就不足以體現本單位的重視。反正機關人員沒有生產定額和實行計件工資製,薪水又不是從領導幹部的家拿,所以耗費起時間來十分慷慨,明明十分鍾足以講完的問題偏偏數十倍地澎漲時間而在所不惜。以後應該製定一個“會議時間稅收法”,那時將會出現另一種情況,明明十分鍾才能講完的問題充其量隻占用六分鍾,因為領導幹部怕超過時間掏自己的腰包。
“最後,我要嚴肅指出,”皮徜培見會場氣氛懶懶散散,陡地提高了聲音,把每個字的份量也極其誇張地加重,“同誌們不要以為我們文化部不過是個小河溝,沒有什麼大魚大蝦。因此嘛,便產生一種思想,認為對‘四人幫’的揭,那是上邊的事兒;而對‘四人幫’的批咧,又是理論家們的事兒。這種掉以輕心的思想是極其有害的。”他說到這裏,目光扇麵形地觀察著大家的表情,瘦削臉頰螟動著得意,他深為自己具有威懾力的講話鎮住了人們的情緒而好不樂哉,但他極有節製力地把握自己的心態,以保持神色的威嚴,“門口的兩張大字報都看到了嗎?那可不是招搖過市,麵是有具體對象的。那麼到底針對的是誰呢?當然是會在我們這些人當中了。”
會議氣氛驀地變冷了,冷得象凍住一般。
人們的心也被凍住了,凍得幾乎停止了跳動。
多麼令人緊張、驚恐、茫然而又畏懼的時刻呀!
這些年來,人們普遍患了一種痼疾,有人將它稱作“運動症”。一聽說搞“運動”就緊張,就害怕。每天心裏都覺得要出事兒,可又祈禱千萬別出事兒。
此刻,大家的“運動症”又犯了。覺得仿佛潘多拉打開了災難之匣,不幸的魔爪隨時會降落在每一個人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