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晚,曹大錯替增朗之、楊燕卿兩人判定鴛鴦譜牒。
次日,增朗之就在德安裏看了一所公館,是四開間樓上下。因為廣東家眷亦不日將到,可以一作兩用,免得將來再費一番搬動。擇了吉期,把那三千三百塊錢,照數付清楊小姐。到底是親生女兒,隨身衣服首飾都還與他了些。本來這個女兒靠這一片藍田,替他收的玉稅花租,也真不少。這回又得了二千塊錢,人心也有個足的時候。喜期這天,也請了兩三桌客,不過是傅又新、廖庸庵、單鳳城、任天然、達怡軒、王夢笙、曹大錯、冒穀民、江誌遊、畢韻花、祝長康、管通甫、屠桂山、沈叔謙、袁子仁這一班人。就有兩個生客,做書的也不高興再去提他,省得將來這部書更漫無收束。
當這增朗之、龍玉燕重圓好夢之期,正是任天然、顧媚香、達怡軒、張寶琴暫作別離之日。任天然、達怡軒約著今晚下船,達怡軒是常來常去之人,張寶琴本可無須相送,因為媚香要送任天然,也就約著同上輪船。看看兩人席散各適所歡,顧媚香昨夜與任天然已細訴衷腸,說:"我雖在花叢,當矢貞石,好在我娘也不勉強我的。我身上也沒有什麼多債,有點局事應酬應酬,開銷也可敷衍,專心候你的消息。"任天然道:"我也不過三五個月,便要轉來,倘到年下用度不敷,我托管通甫替你招呼,隻要同他說聲就是。"顧媚香替任天然收拾這兩個多月,在他那裏脫換的衣服、物件,有個扇套子,上係著一個羊脂玉的雙魚,媚香解了下來,向著任天然道:"這個我留著,到你家裏再還你罷。"任天然道:"也好,這也是個成雙之兆。"那夜間的溫存旖旎也就無須說得。所以,這天任天然到了媚香那裏,倒也無甚說話,不過有點依依不舍而已。兩人正密談,訴說預數歸期。那管通甫、王夢笙都來送行。任天然看見管通甫就同他說道:"我有句話奉托,即才忘記同你說,我卻不多幾月就回。萬一年下,媚香這裏短了點用度,請你替我接濟接濟。"管通甫也答應了。坐了一會,管通甫道:"我們也不必送下船,讓他兩人去敘別罷。"媚香道:"沒有什麼話說,盡管坐坐不妨。"管通甫道:"你嘴裏是這麼說,心裏是在那裏咕嘰:你們這些人還不走,隻有這一刻功夫還不讓我們聚聚,實在不知趣,是不是?我們還不早點見機,在一塊討厭做什麼。"說的媚香急了,更加拉著不放,到是任天然道:"好在我們就要會的兩位,也不必再上船送,就此告別罷。"媚香也就放了手。管通甫、王夢笙說了聲:"順風!"拱手而去。任天然也同媚香喁喁絮語了一會。吃了稀飯,媚香的娘又預備了些雪梨、醬鴨、文餃、瓜子之類,送任天然路上吃的。任天然照例開銷了六塊錢,這也叫做人熟禮不熟。他那兒子任通是日間到棧房裏來過,任天然叫他回了學堂,晚上不必再來。看看快十二點鍾,叫人去約了達怡軒、張寶琴同在兆貴裏南門口上了馬車,同上輪船,看那船還有一會才開,任天然、達怡軒就領著顧媚香、張寶琴同在輪船各處逛了一轉。顧媚香同張寶琴憑著外口欄杆看那江心弓月,顧媚香說道:"我們幾時同著他們坐這輪船走就好了。"張寶琴道:"咳!你自己的娘總還容易,我是更不曉得幾時才能脫離苦海呢!"任天然道:"有誌者事竟成,隻要心誌堅定,總有如願之一日。而且天下的事是回思當日、預計將來、旁觀他人的,最為有趣。若在及身當前也就不過如此。"達怡軒道:"緣份一至,自然水到渠成,不必預先思慮的。"談了一陣,聽見船上放氣,阿銀同著寶琴的娘姨來催,說要開船我們去吧。顧媚香、張寶琴均說了句"順風保重",忍淚而別。任天然、達怡軒在船口看他們上了馬車,各回房艙。次日到了蘆涇港,天晴日暖,浪靜風平,兩人就此上岸到通州去了。
有人同做書的說道:"你這部書是專門發揮'財、色'二字的,上海的這些倌人,有串通了鴇婦騙人財物的;有以嫁人為洗浴之計的;有嫁了人仍舊野心不改,軋馬夫拚戲子的;有身子嫁了張甲,心裏還想李乙,暗中通信乘隙偷期的;甚而至於兒女成群,還會逃走的;至於那些鴇婦拿著人家兒女皮肉賺這些冤客的資財,黑的固淩虐不堪,紅的又肯留不放,就是嫖客癡迷者,固多誆騙者也不少,固有自己弄到推東洋車的,也有騙了倌人鴇婦體己的私囊滿載而去的,這都是'財、色'界上的特色文字,你何以不鋪敘鋪敘?看你這幾回書中所說的倌人也不少,卻都是些平淡無奇的事體,殊不足以壓閱者之目。"不知道做書的其中有兩層緣故,一層呢,覺得堂子裏是像那羅萬象所說的"以財易色,以色易才"正大光明事體,就是有些倌人的狡猾淫蕩,鴇婦的狠毒貪婪,嫖客的奸詐沉湎,都還是理所當然,不足深責。二層呢,那《海上花列傳》、《繁華夢》兩部書把這些嫖客、倌人、鴇婦、大姐的情態都已描寫無遺,做書的要脫他的科臼,跳出他的範圍,別標新義,獨樹一幟,自問無此才情,若要抄襲他點意思,依傍他的章法,這是做書的從做八股應科舉的時候,就不肯做的事。所以,隻好從略了。
再說上海的那位傅京堂,是借著到閩浙一帶查勘礦產飄然而去。那廖庸庵更無依傍,知道這一次是撈不回本來,仍回廣東去另打主意。那粵漢鐵路自然有人來正正經經的開辦,各種報上載的詳詳細細不必做書的去說他,那單鳳城也就打主意去行見,約著增朗之同行。增朗之娶了楊燕卿之後不多幾天,廣東家眷已到上海,接在一起同住。那猶雲娘曉得這楊燕卿就是龍玉燕,心裏有點不大高興,好在他是向來拿這增朗之當作一匹耕牛,隻要莊稼收成無誤,也就不去同他計較。過了兩天,增朗之同著單鳳城動身進京,行了見一同出來,單鳳城自赴江西到省,增朗之也帶了家眷搭了長江輪船,赴武昌稟到,上過各處衙門送了這位瑞製台一掛茄楠香朝珠,一副滿翠的搬管,一件玄狐外套,兩件定織的旗袍,還有些燕窩魚翅之類。這瑞台因同他老翁很有交情,又見他送了這份厚禮,心中甚是歡喜,就委了他當本衙門的文辦的文案辦呢!不到一個多月,就委他署了漢陽府,這也要算世交情重的了。增朗之收拾著到了任,那漢陽府就在武昌,對江一葦可達夏口的,漢陽的事倒還不多,缺雖不肥卻也可以安富尊榮的坐享。隻是他到任不到一個月,這位製台卻因為那欽差進京,說他在江西兵政不修,遇事敷衍朝廷,把他開了缺。將那位陝甘總督調任過來,他頓失冰山,心裏也為之一動,好在這知府是個承上啟下的官兒,諒來也不會出什麼亂子,也就不去放在心上。不過製台臨動身的時候,到漢口送了一送。
他請的一位刑名師爺姓高號竹崗,是浙江湖州人,生平做八股的功夫最好,不拘大題小題他做的總當行出色。而且既不是那種濫腔墨調,也不是那種高古艱深,無論喜歡那種筆路的試官看了,無不動目。但他卻是個今之學者重利不重名的,所以蜚聲庠序十有餘載,仍是一領青矜。每逢科歲鄉場就是他發財的時候,至少也有一兩個著托。從前沒有放空的,銀子到手也就任意揮霍,最愛的是裙下雙彎。他把生平撫弄過的弓鞋,按人乞取聚了一枕箱隨身攜帶,沒人的時候,就取他出來賞玩。
真有那隨園主人所說的小人下達之風,大土煙的量也真不小。
好在國家有這一定的墟期,他倒也不去愁那用度。後來八股廢了考,到策論可就無甚把握。因為在家裏常替人家做做呈詞,自己覺得公牘上也還去得,就備了二百塊錢的贄見,托人向江蘇臬台衙門的一位刑名老夫子說了,去拜門過堂在裏頭學了一年,替一個縣裏的朋友代了一回館,謀了幾次總謀不成功。他有個親戚由翰林改官湖北侯補道,他看江蘇省的刑錢館非有大帽子,輕易弄不成功,就跑到湖北去找他這位親戚,替他薦了一個知縣的館處了一年,東家因案撤任,他回到省裏。閑住了半年,他在上海討了一個出色的野雞,名字叫做祝眉鄉,綽號叫"煙汗河眉"。生得兩汪秋水,一撚纖腰,那一雙蓮瓣真是又小又窄,脫下那兩雙繡鞋,放在三寸碟子裏頭還盛不滿,所以最中這高竹崗師爺之意,到處帶在身邊,時刻不能離的。這回是他這位親戚觀察,托了製台幕府裏與增朗之同事的文案,再四推薦,到館之後,賓主倒很相投。但是,這位師爺煙量很大,又最戀燈,自己又不會燒,必得這河眉替他打煙對火,初到館的幾時見了東家還要矜持矜持,後來看這東家也還是個和易近人的人,也就熟不拘禮,一榻橫床隔燈相對。這阿眉也就坐在榻前燒煙並不避忌。兩下熟了也就隨便談心,有時增太尊指著高竹崗身上同他說兩句風話,他也順口回敬兩句,說急了就啐。這增太尊兩口再過過就要擰二把打兩下,這增太尊趁著抵擋的時候,暗捏玉腕偷撚金蓮。這河眉固不動聲色,那高師爺也不見怪,還有時跟在裏頭說兩句趣話,遇著高師爺要調戲河眉嫌跟過去不順手,就坐在增太尊身旁燒著。阿眉是在野雞堂子裏登慣了的人,那勾引挑逗的經絡色色皆精,他身子靠著太尊,始而微傾,繼而緊貼,那增太尊又是個吃慣野味的人,趁著他裝煙的時候,從底襟裏伸手去摩挲摩挲,那河眉也不過回眸一笑而已。從此這位增太尊更加勵精圖治,於公事上很為用功,日日總要到這老夫子房裏請教半天,不但他太太猶雲娘房裏蹤跡鮮逢,就是那愛姬龍玉燕的香閨也非安寢不至。到底是認真做官的人,不大肯常在上房裏的。有一天,這高師爺正在煙迷的時候,增太尊就去扯那河眉,河眉也便引身相就,增太尊就借這煙榻拿那隨身帶著的象牙煙槍,請河眉吃了一筒泉象漿,河眉也吞吐盡致,呼吸無遺。他們這口煙慢慢的吃完,那高師爺的煙迷還未曾醒。真是臥榻之旁任人鼾睡,兩人覺得不勝繳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