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陳禦史錯認仙姑 張真人立辨猴詐(1 / 3)

藏奸笑沐猴,預兆炫陳侯。

巧泄先天秘,潛行掩日謀。

鏡是妖已露,雷動魄應愁。

何似安泉石,遨遊溪水頭。

嚐讀《晉書》張茂先事,冀北有狐已千歲,知茂先博物,要去難他,道他耳聞千載之事,不若他目擊千年之事。路過燕昭王墓,墓前華表也是千年之物,也成了妖。與他相辭,要往洛陽見張茂先。華表道:“張公博物,恐誤老表。”這狐不聽,卻到洛陽化一書生,與張公談。千載之下,曆曆如見;千載之上,含糊未明。張公疑他是妖物,與道士雷煥計議,道:“千年妖物,唯千年之木可焚而照之。”張茂先道:“這等止有燕昭王墓前華表木,已有千年。”因著往取之華表,忽然流涕道:“老狐不聽吾言,果誤我。”伐來照他,現身是一老狐,身死。又孫吳時,武康一人入山伐木,得一大龜,帶回要獻與吳王。宿於桑林,夜聞桑樹與龜對語,道:“元緒元緒,乃罹此禍。”龜道:“縱盡南山之薪,其如我何?”桑樹道:“諸葛君博物,恐不能免。”進獻,命烹之,不死。問諸葛恪,諸葛恪道:“當以桑樹煮之即死。”獻龜的因道夜間桑樹對語之事,吳王便伐那桑烹煮,龜即潰爛。我想這狐若不思逞材,猶可苟活;這龜不恃世之不能烹他,也可曳尾塗中。隻因兩個有挾而逞,遂致殺身。

我朝也有個猢猻,他生在鳳陽府壽州八公山。此地峰巒層疊,林木深邃,饑餐木實,渴飲溪流,或時地上閑行,或時枝頭長嘯。這件物兒雖小,恰也見過幾朝開創,幾代淪亡。

金陵王氣鞏南唐,又見降書入洛陽。

壘蟻紛爭金氏覆,海鷗飄泊宋朝亡。

是非喜見山林隔,奔逐悲看世路忙。

一枕泉聲遠塵俗,迥然別自有天壤。自唐末至元已七百餘年。他氣候已成,變化都會,常變作美麗村姑,哄誘這些樵采俗子,采取元陽。這人一與交接,也便至懨懨成疾;若再加一癡想,必至喪亡。他又道這些都是濁人,雖得元陽,未證仙果,待欲化形入鳳陽城市來。恰遇著一個小官,騎著一匹馬,帶著兩個安童,到一村莊下馬。生得豐神俊逸,意氣激昂,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唇碎海底珊瑚,骨琢昆岩美玉。

臉飛天末初霞,鬢染巫山新綠。卻是浙東路達魯花赤阿裏不花兒子阿裏帖木兒,他來自己莊上催租。這猴見了,道:“姻緣事非偶然,我待城中尋個佳偶,他卻走將來湊。”當日阿裏帖木兒在莊前後閉步,這猴便化個美女,晃他一晃。

乍露可餐秀色,俄呈炫目嬌容。

花徑半遮羞麵,苔階淺印鞋蹤。玉筍纖纖,或時拈著花兒嗅;金蓮緩緩,或時趁著草兒步。或若微吟,或若遠想,遮遮掩掩,隱隱見見。那帖木兒遠了怕看不親切,近了又怕驚走了他,也這等鳧行鶴步,在那廂張望。見他漸也不避,欲待向前,卻被荊棘勾住了衣服,那女子已去。回來悒怏,睡也睡不著。次日打發家僮往各處催租,自己又在莊前後搖擺。那女子又似伺候的,又在那廂。兩全斜著眼兒瞧,側著眼兒望,也有時看了低頭笑。及至將攏身說句話兒,那女子翩然去了。似此兩日,兩下情願覺道熟了。這日帖木兒乘著他彎著腰兒、把纖手彈鞋上汙的塵,不知道他到,帖木兒悄悄凹在他背後,叫一聲“美人”,那女子急立起時,帖木兒早已膩著臉,逼在身邊了。此時要走也走不得,帖木兒道:“美人高姓?住在何處?為何每日在此?”那美人低著頭,把衫袖兒銜在嘴邊,隻叫讓路。問了幾次,道:“我是侯氏之女,去此不遠,因采花至此。”帖木兒道:“小生浙東達魯花赤之子,尚未有親。因催租至此,可雲奇遇。”這女子道:“閃開,我出來久,家中要尋。”帖木兒四顧無人,如何肯放?道:“姐姐若還未聘,小生不妨作東床。似小生家門年貌,卻也相當,強似落庸夫俗子之手。”女子聽了,不覺長歎道:“妾門戶衰微,又處山林,常有失身之慮。然也是命,奈何,奈何?”帖木兒道:“如姐姐見允,當與姐姐偕老。”女子道:“輕諾寡信。君高門,煞時相就,後還棄置。”帖木兒便向天發誓道:“仆有負心,神明誅殛。”一把摟住了,要在花陰處頑耍。女子道:“不可。雖係荒村,恐為人見不雅。如君不棄,君莊中兒幼時往來最熟,夜當脫身來就。”帖木兒道:“姐姐女流,恐膽怯,不能夜行,怕是誆言。”女子道:“君不負心,妾豈負言?幸有微月,可以照我。”帖木兒猶自依依不釋,女子再三訂約而去。

帖木兒回來,把催租為名,將兩個安童盡打發在租戶人家歇宿,自己托言玩月,佇立莊門之外。也聽盡了些風聲樹聲,看盡了些月影花影。遠遠望見一個穿白的人,迤迤邐邐來。煙裏邊的容顏,風吹著的衣裾,好不豐豔飄逸。怪是狗趕著叫,帖木兒趕上去,抉幾塊石片打得開,道:“驚了我姐姐。”忙開了門,兩個攜手進房。這女子做煞嬌羞,也當不得帖木兒欲心如火:笑解翡翠裳,輕揭芙蓉被。緩緩貼紅腮,款款交雙臂。風驚柳腰軟,雪壓花稍細。急雨不勝支,點點輕紅瀉。兩個推推就就,頑夠多時。到五鼓,帖木兒悄悄開門相送,約他晚來。似此數日,帖木兒在莊上隻想著被裏歡娛,夜間光景,每日也隻等個晚,那裏有心去催租?反巴不得租收不完,越好耽延。不期帖木兒母親記念,不時來接。這兩個安童倒當心把租催完。捱了兩日不起身,將次捱不去了。晚間女子來,為要相別,意興極鼓舞,恩情極綢密,卻不免有一段低回不快光景。女子知道了,道:“郎君莫不要回,難於別離,有此不怡麼?”帖木兒道:“正是。我此行必定對母親說,來聘你。但隻冰人往複,便已數月,我你朝夕相依,恩情頗熱,叫我此去寂寞何堪?”那女子道:“郎君莫驚訝,我今日與郎暫離,不得不說。我非俗流,乃蓬萊仙女,與君有宿緣,故來相就。我仙家出有入無,何處不到?郎但回去,妾自來陪郎。”帖木兒道:“我肉眼凡胎,不識仙子。若得仙子垂憐,我在家中掃室相待,隻是不可失約。”兩個別了。帖木兒自收拾回家,見了母親,自去收拾書房,焚了香,等俟仙子。卻也還在似信不信邊,正對燈兒,把手支著腮,在那廂想。隻見背後簌簌有似人腳步,回頭時,那女子已搭著他肩,立在背後。帖木兒又驚又喜,道:“真是仙子了,我小生真是天幸。”夜去明來,將次半月。帖木兒要對母親說聘他,他道:“似此與你同宿,又何必聘?”帖木兒也就罷了。

奈是帖木兒是一個豐膩極伶俐的人,是這半個月卻也肌骨憔悴,神情恍惚,漸不是當時。這日母親叫過伏侍的兩個梅香,一個遠岫,一個秋濤,道:“連日小相公怎麼憔瘦了?莫不你們與他有些苟且?”遠岫道:“我們是早晚不離奶奶身畔的,或者是這兩個安童冶奴、逸奴?”那老夫人便叫這兩安童,道:“相公近來有些身體疲倦,敢是你兩個引他有些不明白勾當麼?”冶奴道:“相公自回家來,就不要我們在書房中歇宿,奶奶還體訪裏邊人麼!”兩邊都沒個形跡,罷了。這晚遠岫與秋濤道:“他怎道奶奶體訪裏邊人?終不然是咱兩個?我們去瞧這狗才,拿他奸。”秋濤道:“有心不在忙。相公與他的勾當,定在夜麼?”遠岫不聽,失去了。不期安童也在那邊緝探。先在書房裏,見遠岫來,道:“小淫婦兒,你來做甚的?”遠岫道:“來瞧你,你這小沒廉恥!你道外邊歇,怎在這廂?”兩個一句不成頭,打將起來,驚得帖木兒也跑出房外,一頓嚷走開。遠岫不見隻環,在那廂尋。秋濤後到,說相公房裏有燈,怎不拿來照,闖入房中,燈下端端嚴嚴坐著一個穿白的美人。這邊遠岫已尋著環,還在那廂你羞我、我羞你。秋濤道:“不消羞得,也不關我們事,也不關你們事,自有個人。”把燈遞與冶奴道:“你送燈進相公房,就知道了。”帖木兒那裏容他送燈,一頓狠都趕出來。他自關了門進去,道:“明日對奶奶說,打。”遠岫進去,奶奶問他:“為甚在書房爭鬧?”遠岫道:“這兩小廝誣了咱們,去拿他。兩個果在相公房裏,倒反來打我。”奶奶道:“果是這兩奴才做甚事麼?”秋濤道:“不是。遠岫脫了環,我去書房中拿燈,房裏自有一個絕標致女人,坐在燈下。”奶奶道:“果然?”秋濤道:“我又不眼花,親眼見的。”奶奶道:“這也是這兩個奴才勾來的娼婦了。”次早帖木兒來見奶奶,奶奶道:“帖木兒,你昨房內那裏來的娼的?”帖木兒道:“沒有。”秋濤道:“那穿著白背子的?”帖木兒知道賴不得了,道:“奶奶,這也不是娼妓,是個仙女。孩兒在莊上遇的,與孩兒結成夫婦,正要稟知母親。”奶奶道:“這一定鬼怪了。你遇了仙子,這般模樣?”帖木兒道:“他能出有入無,委是仙女。”奶奶道:“癡子!鬼怪也出有入無。你隻叫他去,我自尋一個門當戶對女子與你。”帖木兒道:“我原與他約為夫婦的,怎生辭得!”奶奶道:“我斷不容。”這帖木兒著了迷,也不肯辭他,辭時也辭不去。著小廝守住了房門。他也不消等開門,已是在房裏了;叫在房中相陪帖木兒,他已是在帳中,兩個睡了,無法驅除。奶奶心焦,要請個法官和尚。帖木兒對女子道:“奶奶疑你是妖怪,要行驅遣,如之奈何?”女子笑道:“郎君勿憂,任你通天法術,料奈何不得我,任他來。”先是一個和尚來房中念咒,他先撮去他僧帽;尋得僧帽,木魚又不見了。尋東尋西,混了半日,隻得走去。又接道士,到得,不見了劍;正坐念經,一把劍卻在脖項裏插將下來。喜得是個鈍,道士驚走了。似此十餘日,反動街坊,沒個驅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