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紅染袖啼痕溜,憶昔年時奉箕帚。
茹荼衣垢同苦辛,富貴貧窮期白首。
朱顏隻為窮愁枯,破憂作笑為君娛。
無端忽作附炎想,棄我幡然地上蕪。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結那可掃。
自悔當年嫁薄情,今日翻成不自保。
水流花落兩紛紛,不敢怨君還祝君。
未來光景竟何在,空叫離合如浮雲。
右《去婦詞》眉公雲:福厚者必忠厚,忠厚而福益厚;薄福者必輕薄,輕薄而福益薄。真是薄幸空名,營求何在?笑是吾人妄作思想,天又巧行窺伺,徒與人作話柄而已。“富易交,貴易妻”,這兩句不知甚麼人說的,如今人作為口實。但是富易交之人,便是不可與友的人,我先當絕他在臭味未投之先也,不令他絕我在驕倨之日。隻是一個妻,他苦樂依人,窮愁相守;他甘心為我同淡泊,可愛;就是他勉強與我共貧窮,可憐。怎一朝發跡,竟不惜千金買妾,妄生愛憎?是我處繁華,他仍落莫,倒不如貧賤時得相親相愛。我且試把一個妄意未來之錢,竟去久婚之配,終至錢物不得,客死路旁的試說一說。
話說直隸江陰縣有一個相士胡似莊,他也是個聰明伶俐人兒,少年師一個袁景莊先生學相,到胡謅得來。娶一個妻叫馬氏,生相矬小,麵色紫膛,有幾點麻。喜得小家出身,且是勤儉得緊,自早至晚,巴家做活,再不肯躲一毫懶。這胡似莊先在人叢中擺張軸兒,去說天話勾人,一日去騙得幾個鄉裏人,分得兩三張紙,也不過賺得二三分銅錢銀子。還有扯不人來時,隻是他在外邊行術,畢竟也要披件袍仗兒動人,這件海青是穿的。立了一日肚餓,也到麵店中吃碗。苦是馬氏在家有裙沒褲,一件衫七補八湊,一條腳帶七接八接,有一頓沒一頓,在家捱。喜是甘淡薄性兒,再沒個怨丈夫光景。那胡似莊弄到一個沒生意,反回家來賊做大,歎氣連聲,道:“隻為你的相貧寒,連我也不得發達。”馬氏再也不應他,真個難捱。虧得一個房主楊寡婦,無子,止得一女,尚未適人,見馬氏勤苦,不來討他房錢,還又時常周濟。一日,楊寡婦偶然到他家中,急得馬氏茶也拿不一鍾出。卻是胡似莊回來,母子去了。胡似莊問道:“方才那女子那家?”道是房主人家。胡似莊道:“也似一個夫人,等我尋個貴人與他,報他的恩。”不題。
他行術半年,說些眼前氣色,一般也吃他闖著幾個,生意略興。他道:“我們方術人,要鋪排大,方動得人。”積趲得一百七八十塊銀子,走到銀店裏一銷,銷得有五錢多些,買了三匹稀藍布,幾枝粗竹竿,兩條繩,就在縣前撐了。憑著這張嘴,一雙眼睛,看見衣服齊整的拱上一篇,衣衫藍縷的將上幾句,一兩句討不馬來,隻得葫蘆提收拾。虧他嘴活,倒也不曾吃大沒意思。
麵有十重鐵甲,口藏三寸鋼鉤。
慣釣來人口氣,亂許將相公侯。一日立在縣前,隻見縣裏邊走出幾個外郎來。內中一個道:“我們試他一試。”齊環住了這帳兒下,一個個捱將近來。他個個拱上幾句,道一定三尹、一定二尹,可發萬金、可發千金。將次相完,有這等一個外郎,年紀二旬模樣,也過來一相。他暗暗稱奇,道:“此位卻不是吏道中人。他兩顴帶殺,必總兵權;骨格清奇,必登八座;虎頭燕頷,班超同流;鶴步熊腰,蕭何一輩。依在下相,一妻到老,二子送終,壽至八旬,官為二品。目下該見喜,應生一個令郎。”一個外郎道:“小兒尚未有母,娶妻罷。”胡似莊道:“小子並無妄言,老兄請自重。”這人笑道:“我如今已在吏途中混了,有甚大望。”胡似莊道:“老先生高姓大名?後日顯達,小生要打抽豐。”這人道:“說他怎麼?”卻是一個同伴要扯他同走,怪胡似莊纏住,道:“是兵房徐老官,叫做徐晞,在縣裏西公住。”風塵混跡誰能鑒,長使英雄歎暗投。
喜是品題逢識者,小窗噓氣欲衝牛。
本日虧這一起人來,胡似莊也賺了錢數騷銅,回到家中道:“我今日撞得一個貴人,日後要在他身上討個富貴。”正說,隻見一個丫鬟拿了些鹽菜走來,道:“親娘見你日日淡吃,叫我拿這些菜來。”恰是楊家。胡似莊道:“多謝奶奶親娘,承你們看顧,不知親娘曾有親事麼?我倒有一頭絕好親事,還不曉要甚人家。”丫頭道:“不過是過當得人家,隻是家裏要入贅。”胡似莊道:“我明日問了來說。”丫頭去了。胡似莊道:“妙,妙。後麵抽豐且慢,先趁一宗媒錢。”馬氏道:“媒不是好做的。如今楊奶奶且是好待,不要因說媒討打吃。”胡似莊道:“不妨。”次日拿了一個錢買了個帖子,來拜徐晞。恰值官未坐,還在家下。徐外郎道:“昨承先生過獎。”胡似莊道:“學生這張嘴再不肯奉承,再不差。依學生還該讀書才是。”徐外郎道:“這不能了。”正說間,堂上發梆,徐外郎待起身,胡似莊一把扯住道:“還有請教。昨聞老先生未娶,不知要娶何等人家?”徐外郎道:“學生素無攀高之心,家事稍可存活,隻要人是舊家,女人齊整罷了。”胡似莊道:“有一寡居之女,乃尊二尹,歿了,家事極富,人又標致,財禮斷是不計的。公若入贅,竟跌在蜜缸裏了。”徐外郎道:“學生意在得人,不在得財。”胡似莊道:“先生,如今人說有賠嫁,瞎女兒也收了。隻是這女兒,房下見來,極端莊豐豔,做人又溫克。”徐外郎要上堂,忙忙送他。他又道:“學生再不說謊的。”別了,來縣前騙了幾分銀子,收拾了走到楊家。楊家小廝楊興道:“胡先生來還房錢麼?”道:“有話要見奶奶。”其時楊寡婦已聽丫鬟說了,便請進相見。胡似莊先作五七八個揖,謝平日看取,就道:“昨日對阿姐說,有一個本縣徐提控,年紀不上二十歲,才貌雙全,本縣大爺極喜他,家事極好。我前日相他,是大貴之人,恰與令愛相對。學生待要作伐,若奶奶肯見允,明日他來拜學生,可以相得。這人溫柔,極聽在下說,可以成得,特來請教。”楊寡婦道:“老身沒甚親眷,沒個打聽。先生,他根腳也清,家事果好麼?”胡似莊道:“學生不打聽得明白,怎敢胡說?”寡婦道:“不是過疑。隻這些走街媒婆隻圖親事成,便人家義男,還道是舊族人家;一文錢拿不出,還道是財主;四五十歲,還道廿來歲;後生有疾的,還道齊整。更有許一百財禮,行聘時,隻得五六十兩哄人。事到其間,不得不成,就是難為了媒人,女兒已失所了。故此要慎重。”胡似莊道:“奶奶,須知學生是學做媒的,那裏有這些奸狡?這徐老官是出得錢起,現參,日日有鈔括。若說人品年紀,明日便見。”吃了杯茶出來。次日徐外郎果然來拜,楊寡婦先在裏邊張望。胡似莊又在徐外郎前,極口讚揚一番。去後,又在楊寡婦前讀上幾句相書,說他必貴。這楊寡婦已是看中了人物,徐外郎處胡似莊一力攛掇,竟成了這親,徐外郎就入贅他家。胡似莊也得了兩家謝禮,做了通家往還。
一日徐外郎在家,隻見這胡似莊領了一個人來見,衫藍褸得緊。徐外郎與他相見坐了。胡似莊道:“這一個是我表外甥,他叫史溫,是廿三都裏當差的。本都裏有一戶史官童,他為三丁抽一事,在金山衛充軍,在籍已絕,行原籍勾補。他與史官童同姓不親,各立戶頭的,裏長要詐他丟兒,他沒有,要卸過來。這事在貴房,特來相懇。”徐外郎道:“既是戶絕,自應免勾,豈有把別戶代人當軍之理?你隻明日具呈,我依理行。”正說了,送出門,那楊興悄悄走來,把胡似莊一拽,要管家包兒。胡似莊笑道:“連相公怕還脫白,你的在我身上補來。”楊興道:“你招得起?不少房錢了。”大家分手。次日,果然史溫具呈,他便為清查,原係別籍。正在做稿回衛。卻是胡似莊又來道:“舍親要求清目,特具一杯奉屈,這是芹敬。”徐外郎道:“令親事我已周支,隻要回衛了,也不須得酌。”胡似莊道:“脫一名軍,小事。若沒有提控,這時僉妻起解。炒菜當肉香,提控不要嫌怠慢罷。”一把扯了,步出城,見破屋一間,桌凳略具。那史溫忙出來相迎。茶罷,便是幾盤下飯,也不過隻雞魚肉而已,卻也精潔。酒不上三巡,那胡似莊放開肚皮大嚼一陣,吃得盤碟將完,忙失驚道:“忘了,忘了,今日縣裏鄒都堂家成一塊墳地,要我作中,為邀徐提控跑來,講久才成。怎麼有煮成飯與他人吃的?不得奉陪了。”立起便走。徐外郎也待同行,胡似莊道:“如此是學生得罪了,一定還要一坐。”徐外郎隻得坐下。史溫相送出門,把門帶上。二人一去不來,天色又將晚,徐外郎躊躕,沒個不別而行之理。隻見裏邊閃出一個婦人來:容色難雲絕代,嬌姿也可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