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逃陰山運智南還 破石城抒忠靖賊(1 / 3)

仗鉞西陲意氣雄,鬥懸金印重元戎。

沙量虎帳籌何秘,缶渡鯨波計自工。

血染車輪螳臂斷,身膏齊斧兔群空。

歸來奏豈麒麟殿,肯令驃騎獨擅功!

大凡人臣處邊陲之事,在外的要個擔當,在內的要個持重。若在外的手握強兵數十萬,不敢自做主張,每每請教裏邊,取進止,以圖免後來指摘,豈不誤了軍機?在內的,身隔疆場千百裏,未嚐目擊利害,往往遙製閫外,憑識見以自作,禁中頗收,豈不牽製了軍事?故即如近年五路喪師,人都說是矇矇矇矇人馬驍勁,喪我的將帥,屠我士卒;後來遼廣陷沒,人都說是矇矇矇奸謀詭計,陷我城池。不知若能經撫和衷,文武效力,朝中與閫外同心應手,如古時卒知將意,將知帥意,謀有成局,而後出師,那得到這喪師失地的田地?故此若是真有膽力的人,識得定,見得破,看定事,做得來,何必張張皇皇驚嚇裏邊,張大自己的功?看定這人,做得來,何必紛紛紜紜撓亂外邊,圖分人的功?內外協心,內不專製,外不推委,又不忌功嫉能,愎諫任意,不惜身家,不辭艱苦,就是滅虜而後朝食的事情,也是容易做的。

我曾想一個榜樣來,我朝有個官人,姓項名忠,字藎臣,浙江嘉興府嘉興縣人。中正統七年進士,選刑部主事,升員外。正統十四年七月,北虜也先犯邊,太監王振創議禦駕親征,舉朝諫阻,王振不從,留了禦弟郕王監國,與幾個大臣居守,凡朝中大小官員,有才力謀略的,都令從駕。十七日出師,但見:陣列八方,隊分五色。左衝雄,右突武,前茅英,後勁勇,都擁著天子中央;赤羽日,白旄月,青蓋雲,皂纛霧,都簇著聖人黃鉞。浩蕩蕩雪戟霜戈,行如波湧;威凜凜雷鉦霆鼓,勢若山移。但隻是頂盔貫甲,不免是幾個紈袴兒郎;挺劍輪槍,奈何皆數萬市井子弟。介胄雖然鮮朗,真羊質而虎皮;戈矛空自鋒銛,怕器精而人弱。正是平日貪他數鬥糧,今朝難免陣前亡。爹娘妻子走相送,隻恐骸骨何年返故鄉。大駕出了居庸關,過懷來,到宣府,那邊報警的雨也似來。這閹奴王振,倚著人馬多,那裏怕他?還作威福,騰倒得戶、兵二部尚書,日日跪在草裏;百官上本請回駕的,都叫他掠陣,督兵上前。先是一個先鋒西寧侯宋謨、武進伯朱貴,遇著虜兵,殺得片甲不還。駙馬井源接應,也砍得個七零八落。每日黑雲罩在禦營頂上,非風即雨,人心惶惑。欽天監道:“天象不吉。”這閹奴才思想還京。到雞鳴山,韃兵追來,遣成國公朱勇斷後,被他趕到鷂兒嶺,殺個精光。八月十四日,將到懷來城,他又不就進城,且在土木地方屯紮人馬。隻見一夜,韃兵已團團圍定,各管兵官隻得分付排下鹿角,地上鋪了些鐵蒺藜、釘板,韃子也不敢來衝營。隻是營中沒了水,穿井到二丈,沒個水影兒。一連三日,韃子勢大,救兵又不敢來,那閹奴荒得沒法處。卻是韃子太師也先,差人講和。這閹奴便叫大學士曹鼐寫敕與和,也不待講和的回,他竟叫拔營。這一個令傳下,這些兵士便跑,那裏分個隊伍?那韃兵早已趕到了,也不管官員將士亂砍。這些兵士隻顧逃去,那一個願來迎敵與護駕?可憐一望裏嗬:白草殷紅,黃沙腥赤。血瀉川流,屍橫山積。馬脫鞍而悲嘶,劍交臥而枕藉。創深血猶滴,傷寡氣猶息。首碎駝蹄勁,軀裂霜鋒劇。將軍頸斷,空金甲之流黃;元輔身殂,徒玉帶之耀碧。吊有烏鴉,泣唯鼯鼫。夢繞金閨,魂離故國。浪想珠襦,空思馬革。生長綺羅叢,零落陰山磧。恨化鬼燐飄,愁緒濃雲濕。試風雨於戰場,聽嗚嗚之哀泣。莫說二十萬軍,王振這閹奴,把內閣曹鼐、張益、尚書鄜、埜王佐、國公張輔,一幹文武官員,不知是車輾馬踏,箭死刀亡,都沒了。還弄得大駕蒙塵,聖上都入於虜營。後邊也虧得於忠肅定變,迎請還朝。

隻是當時韃兵撩亂,早以把項員外抓了去,囚首垢麵,發他在沙磧裏看馬。但見項員外原是做官的,何曾受這苦楚?思想起來,好惱好苦:“若論起英雄失誌,公孫丞相也曾看豬,百裏大夫也曾牧牛,隻是我怎為羯奴管馬?到不如死休。”又回想道:“我死這邊,相信的道我必定死國,那相忌的,還或者道我降夷,皂白不分,還要死個爽快。”在那沙磧裏,已住了幾日,看這些臊子,每日不見一粒大米,隻是把家裏養的牛羊騾馬,又或是外邊打獵,捉來的狐兔、黃牛、麞麀、熊鹿,血瀝瀝在火上炙了吃,又配上些牛羊乳酪,吃罷把手在胸前襖子上揩抹。這搭襖子,可也有半寸厚,光耀耀的,油膩卻無一些兒輪到他。項員外再三想:“罷!在這裏也是死,逃去拿住也是死,大丈夫還在死裏求生。”便就在管的馬中,相上了兩匹壯健的在眼裏,乘著夜間放青,悄悄到皮帳邊,聽他這些韃子鼾聲如雷,他便偷了鞍轡,趕來拴上,慌忙跳將起去。又為肚帶拴不緊,溜了下來,隻得重又拴緊,騎了一匹,帶了一匹,加上兩鞭,八隻馬蹄,撲碌碌亂翻銀盞,隻向著南邊山僻處所去。日間把馬拴了吃草,去山凹裏躲,夜間便騎了往外跑。偏生躲在山裏時,這些臊子與韃婆、小韃,騎了馬山下跑來跑去,又怕他跑進山來,好不又驚又怕。卻又古怪,那邊馬嘶,這邊馬也嘶起來,又掩他的口不住,急得個沒法,喜是那邊韃子也不知道。似此三日,他逃難的人,不帶得糧,馬也何嚐帶得料?一片瞭地,不大分辨,東跑西跑,一日也三百餘裏。雖是輪流騎,卻都疲了,伏倒了,任你踢打,隻是不肯走起來。沒及奈何,隻得棄馬步走,晝伏夜行:山險向人欹,深鬆暗路岐。

驚塵舞飛處,何處辨東西。

不一日,闖到一個山裏,一條路走將進去,兩邊石塊生得狼牙虎爪般,走到山上一望,四圍石壁有數十丈,更無別路可來,山頂平曠,可以住得。前邊還有坐小山,山空中都築著牆,高二三丈,有小門,宛然是個城,城中有幾個水池。項員外看了,道:“這是個死路了。”喜得無人,身子困倦,便在鬆樹下枕了塊石頭睡去。隻見矇個人道:“項尚書,這是石城山,你再仔細看一矇矇,下山北去。”項員外驚醒,擦擦眼,卻見那壁樹根矇一個青布包,拿來看時,卻是些棋妙肉脯。他道天賜之物,將來吃了些,又在石池內掬了些水吃,多餘棋炒肉脯藏了,便覺精神旺相,就信步下山,往北行走。又是兩日,漸漸望見墩台,知道近邊了,便走將近去。隻見墩上軍道:“咄!甚漢子,敢獨自這廂走。”項員外道:“這是甚麼地方?”墩軍道:“是宣府。”項員外道:“我是中國隨駕官,被韃子拿去逃回的。”墩軍道:“你是官,你紗帽圓領呢?”項員外道:“拿了去,還有哩?”墩軍道:“你不要哄我,停會出哨的回,我叫帶你去。”項員外在墩下坐了半日,果然出哨的來,墩軍與他講了,就與他馬騎,送到總兵府,回哨就稟了總兵郭登。這總兵是文武兼全的,又好賢下士,聽說是個刑部員外,就請相見。隻見這項員外,日日在樹林中躲凹,身上衣服就扯得條條似的,頭不見木梳,麵可也成了個餅,臉不見水麵,又經風日,憔黑可憐。郭總兵叫取冠帶,梳洗相見。及至著靴時,腿上又是鮮血淋漓,蒺藜刺滿腳底,也著不得靴。行了禮,送在客館,著人為他挑去。向來隻顧得走,也不知疼痛,這番挑時,幾至暈去。將息了半月餘,郭總兵為備衣裝,資送到京。上本麵闕,蒙聖恩準複原職。此時家眷在京,正欲得一實信,開喪回南。不意得見,真是喜從天降。後來升郎中,轉廣西副使。潔己愛民,鋤強抑暴,道:“當日我為虜擒去,已拚一死報國,如今幸生,怎不舍生報國?”天順三年,因他曾在虜中,習知邊事,升陝西廉使,整飭邊事,訓練士卒,修築墩台,積穀聚糧,士民悅服。適丁母艱,士民赴京上民本請留。奪情起複,升大理卿。又奏留,改巡撫陝西右副都禦史。成化元年,韃賊挖延綏邊牆搶擄。二年來犯邊,都被項副都設奇製勝,大敗韃賊,一省士樂民安。不期到三年間,固原鎮有個土韃滿四,他原是個韃種。他祖把丹率眾歸降,與了個平涼衛千戶。宗族親戚隨來的,精壯充軍,其餘散在平涼崇信各縣,住牧耕種射獵,徭役極輕,殷富的多。滿四是個官舍,家事又有,收羅一班好漢揚虎力、南鬥、火敬、張把腰,常時去打圍射獵。一日,趕到石城,身邊見一個雪色狐狸,滿四一箭射去,正中左腿。滿四縱馬趕去,直趕入深山,一條路追去,隻是追不著。剛趕到平地上,馬一個前失,落下馬來。狐狸也不見了。隻見張把腰一馬趕到,道:“哥,跌壞了麼?好個所在,咱每不知道。這番韃子來,咱們隻向這廂躲。”火敬一起也到了,道:“韃子是咱一家人,他來正好趕著做事,咱們怎去躲?”大家一齊下馬去瞭看,道這高山上喜得又有水,盤桓了一回下來,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