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是裙釵見小,兒令豪傑腸柔。夢雨酣雲消壯氣,滯人一段嬌羞。樂處冶容銷骨,貧來絮語添愁。誰似王娘見遠,肯躭衾枕風流。漫解釵金供菽水,勖郎好覓封侯。鵬翮勁摶萬裏,鴻聲永著千秋。
右調《菩薩蠻》世上無非富貴、貧賤兩路:富貴的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意氣易驕,便把一個人放縱壞了;貧賤的人,衣食經心,親朋反麵,意氣易灰,便把一個人折挫壞了。這其中須得一提醒,一激發。至於久居驕貴,一旦寥落,最是難堪;久在困苦,一旦安樂,最是易滿,最不可少這提醒激勵一著。如蘇秦,他因妻嫂輕賤,激成遊說之術,取六國相印。後就把這激法激張儀,也為秦相。這都是激的效驗。但朋友中好的,過失相規,患難相恤。其餘平交,不過杯酒往還,談笑度日,那個肯要成他後日功名,反惹目前疏遠?至到父兄之間,不免傷了天性。獨有夫妻,是最可提醒激發的。但是這些婦人,遇著一個富貴良人,穿好吃好,朝夕隻是撒些嬌癡,或是承奉丈夫,誰曉得說他道他?若是貧的,或是粗衣淡飯,用度不充,生男育女,管顧不到,又見親戚鄰裏富厚的來相形容,或相諷笑,本分的還隻是怨命,陪他哭泣怨歎,丈夫知得已自不堪。更有那強梁的,便來炒鬧,絮聒柴米,打罵兒女,尋死覓活,不恤體麵,叫那丈夫如何堪得?怕不頹了誌氣!是這些沒見識女子內,不知斷送了多少人。故此人得賢妻都喜得內助,正喜有提醒激發處,能令丈夫的不為安逸、困苦中喪了氣局,不得做功名中人。像戰國時樂羊子妻,因其夫遊學未成,回來,他將自家織的布割斷,道:“為學不成,如機之斷,不得成布。”樂羊子因這一點醒,就努力為學,成了名儒。又唐時有個杜羔妻劉氏,他因夫累舉不第,知他將回,寫一首詩寄去,道:郎君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麵羞君麵,郎若回時近夜來。杜羔得詩,大慚大憤,竟不歸家,力學舉了進士。這皆賢哲婦人能成夫的。
到我朝也有個好女子,落在江西南昌府豐城縣中。這豐城有一個讀書的,姓李名實甫,他父親姓李號瑩齋,曾中進士,初選四川內江知縣。那時實甫隻七八歲,其時父親回家祭祖,打點上任,凡是略沾些親的,那一個不牽羊擔酒來賀?今日接風,明日送行,那一日不笙歌聒耳,賀客盈門?正是:堂前癡客方沾寵,階下高朋盡附炎。好笑一個李實甫,那一個豪門宦族,除沒女兒的罷了,有女兒的便差上兩三歲,也都道好個公子,要與他結親。李知縣道兒子小,都停著。待後日,自擇吉赴任去了。一到,參謁上司,理論民詞,真個是纖毫不染,視民如傷。征收錢糧,止取勾轉解上司,並不加耗;給發錢糧,實平實兌,並不扣除;準理詞訟,除上司的定罪,其餘自準的,願和便與和,並不罰穀要紙;情輕的竟自趕散,勢豪強梗的,雖有分上,必不肯聽,必竟拘提,定要正法堂上狀好準好結。弄得這二三四衙生意一毫也沒。不是他不肯批去事大,衙頭掯勒他呈堂,這人犯都情願呈堂,或是重問他罪,重罰他穀,到堂上又都免了,把甚麼頭由詐人?至於六房,他在文書牌票上,極其詳細,一毫朦朧不得。皂甲不差,俱用原告。衙門裏都一清如水,百姓們莫不道好。
誰料好官不住世,在任不上兩年,焦勞過度,一病身故。臨終對夫人道:“我在任雖無所得,家中薄田還有數畝,可以耕種自吃。實甫年小,喜得聰明,可叫他讀書,接我書香一脈。我在此,原不妄要人一毫,除上司助喪水手,有例的,可收他。其餘鄉紳、裏遞、衙役祭奠,俱不可收,玷我清名。”說罷氣絕。正是:謾有口碑傳德政,誰將大藥駐循良。
魂歸故國國偏遠,淚落長江江共長。此時衙內哭做一團,二衙便為他申文上司,為他經理喪事。可憐庫中既無紙贖,又無兌頭,止得些俸糧、柴薪、馬丁,銀兩未支不過百兩,將來備辦棺木、衣衾,並合衙孝衣。此時本縣糧裏憐他清廉,都來助喪,夫人傳遺命,一概不收。止是撫院司道:“府間有些助喪水手銀兩,卻也展轉申請批給,反躭延了許久,止彀得在本縣守候日用,路上盤纏。”母子二人扶柩下舡,本縣衙官免意思來一祭,倒是百姓哭送了二十餘裏。一路回來,最沒威勢的是故官家小舡,雖有勘合,驛遞裏也懈懈的來支應,水手們也撒懶不肯趕路,母子淒淒守著這靈柩:集唐亭亭孤月照行舟,人自傷心水自流。
豔骨已成蘭麝土,雲山漫漫使人愁。
迤邐來到家中,親鄰內有的道:“是,可惜是個好官,天沒眼。”有的道:“做甚清官,看他妻子怎生樣過活?”他母子經營殯葬,葬時止不過幾個鄉紳公祭,有幾個至親來送,也止是來應故事,那得似上任時鬧哄,送上船或送一兩程才散光景?逡巡年餘,鄉紳中分子,初時還來搭他,到後來李夫人漸漸支應不來,不能去;便去,公子小,不入達,沒人來理他,他索性竟不去了。家中有幾個能幹家人,原是要依勢擢些錢來靠的,見公子小,門戶冷落,都各生心,大管家李榮,他積趲些私房,央人贖身去了。還有個李貴,識得字,在書房中服侍的,他投靠了張禦史,竟自出去。
一個小廝來福,他與李夫人房中丫鬟秋香勾搭,掏摸一手逃去。告官追尋,也沒蹤跡。止有個老蒼頭李勤,隻會噇飯不會支持。遺下田有百餘畝,每畝也起租一石,租戶欺他孤寡,拖欠不完。老蒼頭去催討,吃他兩瓶酒,倒為他說窮說苦。每年反要納糧當差,不免典衣戤飾,日漸支撐不來。故此公子先時還請先生,後來供膳不起,也便在外附讀。
且喜他聰明出人,過目成誦,把父親留下子史詩賦,下到歌曲,無不涉獵。守得孝滿,年紀十五六歲,夫人也為他尋親。但隻得低三下四人家,公子又道自家宦門舊族,不屑要他。至鄉宦富家,又嫌李公子窮,不肯。起初也有幾個媒媽子走來走去,落後酒沒得噇,飯沒得吃,便也不肯上門。
逢著考試,公子雖是聰明,學力未到,未必能取。要年家們開填,撇不麵情過的,將來後邊搭一名,府間價重,就便推托,尚未得進。公子見功名未成,姻親未就,家事又寥落,大是不快。隻是豪氣未除,凡是文會上、酒席上,遇著這幹公子富家郎,他恃著才勝他,不把他在意。見這些人去趨承他,偏要去掃他,或是把他文字不通處,著實塗抹,或是故意在人前聯詩作耍難他。所以這幹人都道他輕薄,並不肯著他。他也便自放,常自做些詩歌詞曲,有時在館中高歌,有時在路上高唱。甚而市井小人也與他吃酒歌唱,道:“我目中無非這一流,還是這一起率真,不裝腔。”滿城中不曉得他是發泄一種牢騷不平之氣,盡傳他是狂蕩之士。以耳為目的鄉紳,原沒有軫恤故舊的肚腸,聽得人謗他,都借來推,道是不肖子,不堪培埴。那李公子終不望他們提攜。
似此又年餘,忽一日,一個王翊庵太守,也是豐城人,與他父親同舉進士,同在都察院觀政。他父親做知縣病故,王太守初任工部主事,轉抽分員外,升河道郎中,又升知府。因在任直諒,忤了上司,申文乞休,回到家中,在鄉紳麵前問起李年兄去後家事何如?後人何如?這些鄉紳卻道他家事淩替,其子狎近市井遊棍,飲酒串戲,大壞家聲。王太守聽了,卻也為他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