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寸心遠格神明 片肝頓蘇祖母(1 / 3)

忠孝本同理,何緣複低昂。

死君固宜褒,死親豈非良。

朝寧有奇節,閭閻有真腸。

豈令衛弘演,千古名字香。

嚐閱割股救親的,雖得稱為孝,不得旌表,這是朝廷仁政,恐旌表習以成風,親命未全,子生已喪,乃是愛民之心。但割股出人子一段至誠,他身命不顧,還顧甚旌表?果然至孝的,就是不旌表也要割股;不孝的,就是日日旌表,他自愛惜自己身體。又有一種迂腐的,倒說道:“割股虧親之體,不知若能全親之生,雖虧也與全無異。”保身為置身不義的說:“不為。”那以身殉忠孝的說:“若執這個意見,忠孝一般,比如為官的或是身死疆場,斷頭刎頸;或是身死諫諍,糜骨碎身。這也都是不該的了。”古今來割股救親的也多,如《通紀》上記的,錦衣衛總旗衛整的女刲肝救母,母子皆生的。近日杭州仁和沈孝子割心救父,父子皆亡的。都是我皇明奇事。不知還有個刳肝救祖母,卻又出十四歲的女子,這是古今希見!

此女是浙江處州府麗水縣人,姓陳名妙珍。他父親叫做陳南溪,祖傳一派山田並一塊柴山、一所房子,與寡母林氏窮苦度日。後來娶妻李氏,生下妙珍,不上三歲,南溪一病身故。這李氏卻也有心守寡,一守三年。隻是年紀止得二十六歲,甚是少年。起初時想著夫妻恩愛,難以割舍,況對著冷颼颼孝堂,觸目慘傷,沒甚他想。一到三年,恩愛漸漸忘記,淒冷漸漸難堪,家中沒個男子,自然支持不來。雖是山中有柴,也要雇人樵砍;田中有米,也要雇人耕種。沒人照管,一工隻有半工,租息年年減去一半,少柴缺米,衣衫不整,都是有的。又見這些親鄰,團頭聚麵,夫唱婦隨,他卻止得一個婆婆、一個女兒。要說句知心話兒,替那個說?秋夜春宵,也有些不耐煩之意。

喜得他的哥哥李經,他道守節自是美事,不惟替陳家爭氣,也與我家生光,時常去照管他。不料他的妻趙氏是個小家子,道家裏這些柴米也是艱難得來,一粒米是我一點血,一根柴是一根骨頭。便是飲食之類,自家也有老婆兒女,怎麼去養別人?常是爭爭鬧鬧。李經道:“手足之情,況且他一個老人家,年紀老了,小的又小,也是恤孤憐寡。”趙氏道:“若說妹子,也還有理。這老婆子與你何幹?便是這點點小丫頭,擔柴送米,養得大,嫁了人,料必不認得你了。你若憐憫他,不如叫他招一個妹夫,卻不又管大管小!”李經道:“改嫁也不是我做哥哥說的。隻要我掙得來,他用得我多少?”仍舊要去管他。

趙氏見丈夫不理,常是不憤。想得叔叔李權年紀又小,不大曉得道理,是個貧根,故意一日叫他拿米去與姑娘。隻見李權道:“怎麼他家吃飯,倒要我家送米去?”趙氏道:“正是,你才夢醒哩!時常拿去,我道你兩弟兄辛勤苦力做得來,怎等他一家安享?你哥道手足之情,我道既是手足之情,如今叔叔衣服也須做些,叔叔親事也須為他完就,怎隻顧一邊?”李權道:“嫂嫂說得有理,我如今不要拿去。”趙氏道:“你不拿去,哥哥畢竟拿去,倒不如你拿去做個人情。左右家事不曾分,一鬥你有五升在裏邊,不要把哥哥一個做好人。”李權道:“原來哥哥一向官路做人情,時常送去,也不是小算。”趙氏道:“隻除他嫁得,可以免得這搬送。”李權道:“這等我們嫁他。”趙氏道:“如今他是陳家人,也要陳家肯,又還要姑娘肯。你便可勸他一勸。”李權道:“我會說。”駝了這米,竟到陳家。姊姊出來相見,他歇下道:“莫說種的辛苦,便駝也是煩難的。”李氏道:“真是累你弟兄。”李權道:“這是該的,怎說得累?隻是如今熟年也不打緊,日長歲久,怕撞了荒年,管顧不來。”李氏留他到房中坐,那李權相了一相,道:“姊姊這房子老了,東壁打西壁,怎麼過?如今姊夫沒得二三年,已是這操箱空籠空,少長沒短,過後一發難了。”李氏道:“沒奈何,且捱去。上邊老的老,下邊小的小,叫我怎生丟得?”李權道:“姊夫都丟了,何況你?也圖個長策好。”李氏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李權道:“這姊姊,我那邊東村周小一老婆,老公死得半月就嫁人,也沒人說他。南向謝省祭,填房的也是個奶奶,少穿少吃,一般也嫁了人。誰曾道他不是?忍饑受冷,甚麼要緊?就是縣裏送個貞節牌匾,也隻送了有錢的,何曾輪著我們鄉村?姊姊還要自做主意,不要晴幹不肯走,直待雨淋頭。”李氏聽了,不覺動心,隻不好答應得。李權吃了些酒回了,趙氏迎著道:“如何?”李權道:“他道沒奈何,且捱去。後來隻是不做聲。”趙氏道:“不做聲便是肯了,二婚頭也要做個腔,難道便說我嫁?”李權道:“話得是,如今再過半月,哥哥三十歲,一定他回來拜壽。嫂嫂再與他說,好歹要他嫁人,省了我們照管。”隻見這日,果然李氏帶女兒回來拜壽。這些親戚,你穿紅,我著綠,好不整齊。他母子兩個,也隻布素衣服。當日回的回了,李氏與幾個親眷還在他家中。其時有一個胡孺人,是李經表嫂;一個劉親娘,是李經表妹,同在那邊閑坐,胡孺人道:“陳親娘,家下沒人,不曾來看得你。真虧你,我們這樣年紀,沒個丈夫在身邊,一日也過不得。虧你怎麼熬得這苦?”李氏道:“這也是命中所招。”劉親娘道:“說道守寡,小時好過,倒是四十邊難過;春夏好過,秋冬難過,夜長睡又睡不著,從腳尖上直冷到嘴邊來,真是難當。”趙氏便添一嘴來道:“親娘,好過難過,依我隻趁這筍條樣小年紀,花枝般好臉嘴,嫁上一個丈夫,省得憂柴憂米,弄得麵黃消瘦。”李氏把妙珍頭摸一摸,道:“且守一守兒,等他大來。”卻又李權闖到,道:“望桑樹收絲,好早哩!守寡的有個兒子,還說等他成房立戶,接立香火。若是女兒,女生外向,捧了個丈夫,那裏記掛你母親?況且遇著有公婆叔嬸,上下兜絆,要管也不能夠。不如嫁的好!你若羞不好說,我替你對那老婆子說。”此時李氏聽眾人說來,也都有理,隻是低頭不語。李權便著媒婆與他尋親。李經知道來攔阻時,趙氏道:“妹子要嫁人,你怎管得一世!”尋了一個人家,也是二婚,老婆死了,家裏也丟個女兒。李權見他家事過得,就應承了。來見林氏道:“姊姊年紀小,你又老了,管他不到底。便是我們家事少,也管顧不來。如今將要出身,要你做主。”林氏便汪汪淚下,道:“我媳婦怕沒有這事。他若去,叫我更看何人?”李權道:“養兒子的,到今還說更看何人,他養女兒,一發沒人可看。他也計出無奈,等他趁小年紀好嫁,不要老來似你。”林氏也沒奈何,隻得聽他。李氏初意要帶妙珍去,那邊自有女兒,恐怕李氏心有偏向,抵死不肯。林氏又道:“嚐見隨娘晚嫁的,人都叫做拖油瓶,與那晚爺終不親熱。初時還靠個親娘顧看,到後頭自己生了女兒,也便厭薄。這是我兒子一點骨血,怎可把人作踐?”也便留了。嫁時李氏未得新歡,也不能忘舊愛,三個都出了些眼淚。自此祖孫兩個,自家過活。正是:孫依祖澤成翎羽,祖仰孫枝保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