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八音娘很怕瘸子。
瘸子說:“炒幾個菜!”八音娘就趕緊炒菜。
瘸子說:“過來陪柴兄弟喝兩盅!”八音娘就慌亂地擦擦手,緊挨瘸子坐下了。陪柴知秋喝兩盅,喝得麵頰通紅,嘴唇發紫。瘸子還要她再喝,柴知秋忙說:“大哥,我不行了,比不得你海量。”柴知秋確實酒量不行,至多二兩,平日又是沒癮的。但這會兒說這話,卻有一半是為那個女人解圍。他看得出她喝酒像喝藥一樣痛苦。
當晚,柴知秋在八音家的灶窩打個鋪睡了。睡到半夜時被吵醒。是瘸子不知因為什麼事在打八音娘,好像是用棍子打的,是那種濕漉漉的沉悶的聲音,每打一棍都有一種入肉很深的感覺,隻聽到八音在拚命哭喊向爹求饒,而八音娘卻是抽搐的泣叫,那壓抑的聲音極慘。想來她是不敢哭的。柴知秋站起身想去勸勸,又覺不妥。他不知那女人挨打因為什麼事,是否和自己有關,心中就有些忐忑。那濕漉漉的棍子的聲音像毒蛇一樣咬人,他想那女人如何承受得了。柴知秋沒打過人,更沒有打過女人,一根棍子打在水豆腐一樣的女人身上會是什麼感覺?他突然覺得這家夥很可惡。
但他不能去。
終於沒有聲音了。死一樣沉寂。
柴知秋再也沒有入睡。天不亮他就走了。他怕看到八音娘挨打後的樣子。那個女人肯定更怕別人看到她一身的傷痕。那樣的場麵肯定是尷尬的。
之後很長時間,柴知秋都沒有去八音家。因為他發現他有些牽掛那個女人。對以前相好的女人,柴知秋都是興之所至,從沒動過情,過後便不再想。可他對瘸子家那個女人,雖沒說幾句話,更無肌膚之親,卻老是不能忘記。她的俊俏的模樣,膽怯的神態,還有那個黑夜中發出悶響的濕漉漉的棍子不時在眼前晃動,讓他煩躁不安,心神不寧。
他很想去看看她,卻不敢再去,他怕自己會失態。
有一天經過隱山鎮,遠遠看到瘸子仍坐在街口做買賣,那是他固定的攤點,一年四季都在那一個地方。柴知秋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裏看的,他想知道一點有關那個女人的消息,希望能在那裏看到那個女人的影子。但那女人不在。
柴知秋有點失望,又在心裏好笑,和你有什麼關係呢?操閑心。
柴知秋正要走開,瘸子一轉頭看見他了,就大聲喊起來:“柴兄弟!好久不見啦,你去哪兒?”
柴知秋一驚,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腿卻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好像早就在等著那一聲召喚。那時他並沒有料到,此一去對那個女人多麼重要。
七子的婚事終於如期來到。
這一天整個草兒窪都像在過節。
這一天最風光的不是七子,而是天易。
在天易的感覺裏,家裏老在娶新嬸娘。
每次娶新嬸娘,天易都是重要角色。
迎親轎不能空著,要有一個童子壓轎,天易是長門重孫,自然非他莫屬。按規矩,童子坐轎去,回來隻能坐太平車,由牛拉著骨碌骨碌往回返,前頭的轎子裏坐著的已是新娘子。
但天易不喜歡坐太平車,唯一的原因是坐在太平車上老是看到牛尾巴掃來掃去並且露出一隻屁眼,這讓他極不舒坦。於是他一路鬧著要坐回轎裏去,這就壞了規矩。但新娘卻知道這小家夥在自己未來那個家庭中的特殊地位,因此便寵他,讓他同坐轎裏,攬在懷裏,也實實在在減少了一路的惶恐和寂寞。
那時轎子裏一片紅的神秘。紅轎簾紅衣裙紅蓋頭,連空氣也染成了紅色,還有從新娘身上發散的幽幽香味,使剛剛安靜的天易突然興奮起來。他在新娘懷裏不安地扭動,窸窸窣窣撕扯她的衣裙,新娘哪兒被他碰癢了,也把身子扭動起來,終於忍不住哧哧地笑,同時捉住他兩隻手,不讓他動彈。天易也不吭氣,隻兩眼瞪著她,使勁掙動,像一匹凶惡的小狼。新娘有些撐不住了,而且有些害怕,她不知道這孩子究竟要幹什麼。一鬆勁,天易掙開黑瘦的小手,突然扯下新娘的紅蓋頭,兩隻黑亮的眼睛盯住她看,像在審視什麼。新娘就有些窘,這孩子的目光裏有一種可怕的破壞性。新娘的蓋頭是不能中途揭開的,被人知道了會說這女子浪。但一直蓋在頭上又確實不好受,從娘家上轎到柴家落轎再到洞房花燭夜由新郎揭開,大半天加上大半夜,整個人像悶葫蘆似的由人擺布,哪怕要撒尿你也得忍著,滋味實在不好受。所以新娘出嫁時一般前兩天就不吃不喝,叫做餓嫁,說是為了表示離家的憂傷,其實更含著淨腹的意思。蓋頭被揭開就犯了忌諱,沒有哪個新娘敢這麼做,於是又趕緊從天易手裏搶過蓋頭重新蒙上。剛蒙好,天易又堅決地把它扯下來。如是三番,新娘終於不再堅持,反正在轎子裏也沒人看見,就抱過天易附他耳朵上小聲說:“你不會告訴人,對不?”天易點點頭,狡黠地笑了。新娘發現這個固執的孩子原來也會笑,於是也笑了,仿佛共同策劃了一個陰謀。他們在一瞬間實現了某種溝通。
這一次轎上坐的是八音。
那時天易被一派紅光包裹著,轎也悠悠,人也悠悠,一身感到的都是溫軟,就有些美得心癢,突然說:“七嬸,你的奶真大!”八音忙低頭,看他正直愣愣盯住自己鼓凸的胸脯子,一下羞得紅了臉,說:“亂說!”就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並把他的頭扭開去,“以後再亂說看我收拾你!”天易掙開她的手,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彈,已經走神。天易常會突然間走神。但八音不知他的毛病,以為剛才的話說重了,就逗他說:“棗核樣一個小人,還知道生氣,往後我不理你了。”說著用手撓他胳肢窩,八音以為這是最能逗人的一招,因為她就最怕人胳肢。平時有人胳肢她,手剛伸出來還沒碰到,就笑得亂躲趕緊投降。但天易不怕癢,在他胳肢窩撓了好一陣還是不笑不動,還是癡癡地發呆。八音有點慌了,就抱緊了使勁搖他說天易你怎麼啦你說話呀你說話呀,天易忽然夢醒一樣看著八音,說:“我要撒尿。”
多年後八音因為浪被逐出這個家族時,曾忽然回憶起出嫁的路上,如果不是天易中途揭開她的紅蓋頭,自己會浪嗎?但她也就是忽然想到,而且隨即就覺得好笑,自己浪不浪和孩子有什麼關係呢?她並沒有怨恨天易的意思。事實上在所有的嬸娘中,八音一直是最疼愛天易的。
因為路程遠,那天花轎到達草兒窪時,差不多已是二更天。幾個轎夫早累得氣喘籲籲了。
轟通轟通轟通!
三通進村炮震天響,引得許多人歡叫著跑出家門,擁向大瓦屋家,一個新娘就是一台大戲,誰也不願意落下。又是三通炮響,花轎已停在院門前。幾盞雪亮的汽燈高高懸掛在柱子上,內外一派通亮。嗩呐吹得歡快激動,一陣緊似一陣,到處擠滿看熱鬧的人。八音有點感動,也有點緊張,她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迎接她。八音剛被攙下花轎,就贏得一片喝彩聲。人們暫時還無法看到她的臉蛋兒,但她嫋嫋婷婷如煙如霧的身姿,已足以讓人確信七子娶了個一品女子了。八音從人們的歡叫中得到很大的滿足。她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但任何一位好看的女子都希望從別人那裏得到確認。八音被人簇擁著走向院子時又緊張起來,周圍的人太多了,擠得密不透風,有後生在大聲起哄,嘈雜聲一浪高過一浪,她已經感到有手在她身上亂摸了。可她無法抗拒,任何一個新娘都會碰到這樣的尷尬,她真怕那些毛頭後生幹出更粗野的事來。但這時她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不要擠都不要擠!”八音循聲轉過頭去,透過紅蓋頭朦朧看到人群中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正在揮手,心裏立刻暖呼呼的好像有了依靠。她知道那是柴叔。不,趕明兒我要叫他大哥哥了。她早就想叫他大哥哥了。
天易老做噩夢。老是夢見一片荒原,荒原上就他孤零零一個人。天上一個模模糊糊的光盤,分不清是日頭還是月亮。自己在荒原孤獨地行走,到處荒草野棵,一陣腥風刮過,草叢中閃出幾條狼,正陰沉地盯住他,天易撒腿就逃,狼群在後頭追趕,他跑啊跑啊卻永遠擺脫不了。這夢已做過很多次,每次都一模一樣,每次他都嚇得驚叫不止。那時母親便緊緊摟住他,呼喊天易你醒醒天易別怕你是做噩夢哩。
天易終於醒過來,大汗淋漓,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兩眼瞪著窗外黑黝黝的夜,就有一種死裏逃生的恐懼。他不知道為什麼老是夢見那片荒原,老是碰上那幾條凶惡的狼。
天易兩眼睜到天亮,再也不敢入睡。
那天黃昏,天易又坐在牆旮旯發呆,兩眼直直地突然說:“曾祖母為啥穿紅衣裳?”聲音像一聲呻吟。
母親嚇了一跳。那會兒她正在燒火為牲口炒料,灶膛裏火光把鍋屋裏的黑暗照得十分斑駁,天易隱現在斑駁中如同鬼形。母親打個冷戰,知道他又犯傻了。天易的樣子叫她害怕,老覺他不定哪天就會蹬蹬腿死去。
母親忙打滅灶火,走過去把他攬在懷裏,盡量把聲音放得輕柔一些:“你那麼想知道?”
天易點點頭,眼裏已噙滿淚水。
“曾祖母穿的是壽衣,就是……懂不?”
天易搖搖頭,樣子很茫然:“……”
“就是……人在臨死前穿的衣裳。”
“曾祖母要死了嗎?”
“曾祖母不會死的。”
“不會死為啥要穿壽衣呢?”
“曾祖母……喜歡這麼穿。”
她知道她沒有說明白,也沒法說得更明白一些。她更不願和天易談論死的話題。可他提出的問題常讓她束手無策。小小年紀,他心裏都裝些什麼呀?
天易孤僻而脆弱,人也長得又黑又瘦,時不時就病一場,一年四季沒離過藥罐子,藥渣味彌漫著整個院子,終年不散。
所幸天易吃藥很乖。
一大碗湯藥捧在手裏咕咚咕咚一氣喝完,嘴裏又苦又澀。母親舍不得丟掉藥渣,添上水再熬半碗,天易捧起來閉上眼又一氣喝盡。喝得肚皮鼓鼓地發亮,一走路直晃蕩,薄薄的肚皮好像隨時都會崩開,走路必須小心翼翼。
天易從不和同齡的孩子玩兒。他既沒有興趣也沒有力氣,吃完藥就靠在牆根曬太陽。別的孩子嫌他一股子藥味,也離得遠遠的。他們在遠處玩兒,追逐奔跑嬉笑打鬧,玩得熱火朝天。天易漠然看一陣,然後歪頭養神,眼睛微閉著,仿佛僅存一絲氣息,腳旁臥一隻黑狗,靜靜地伴著他。天易叫它大黑,大黑是他最好的夥伴,除了晚上睡覺,幾乎形影不離。
天易再睜開眼時,孩子們已經散去,打穀場一片靜謐。那時天易一副迷迷茫茫的神態,他看到一群麻雀飛來,落到一個草垛上,然後又飛走了。他想這有什麼意思呢?飛來飛去的。
天易還是不明白,壽衣和新嫁娘的衣裳怎麼會是同樣的顏色。他想大人們肯定弄錯了,尤其曾祖母弄錯了。母親說曾祖母年輕的時候很漂亮,有一頭烏雲一樣的長頭發,眼睛藍瑩瑩的,很多男人都打她的主意。天易實在看不出曾祖母有什麼漂亮。她現在老得像一尊女妖,身穿大紅衣裳坐在老石屋裏半天不動一動,如同一具幹屍。但忽然又動彈起來,先是嘴角,然後是滿臉的褶皺都在抖,如此持續一陣又不動了。還是一具幹屍。
天易時常去看她,靠在門旁也是半天不動一動。他知道曾祖母還活著,就老在猜測她有多大歲數。母親說曾祖母六十歲的時候,家裏就為她準備了棺材壽衣,棺材擺在那裏做了她的儲藏室,壽衣也早早穿在身上。她說人家都是臨死才穿上,我要穿上等死。曾祖母不相信她會死,她說我怎麼能死呢,我要看看死是幾條腿的怪物,從東麵乘風來還是從西邊隨雨來,來了我也不理它,就是不理它!它能掐我的脖子?曾祖母的壽衣穿破了果然沒死,家裏人又為她做了一套新的,又穿破了還是沒死。誰也不知道她穿爛了多少套壽衣,還是活得好好的。母親說她的頭發黑的變成白的,白的又變成黑的,仿佛經曆過幾番生死輪回,閻王爺早把她忘了。人們隻知道她是唯一經曆過黃河決口的人,但沒有人說得清她的確切歲數。
黃河決口,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
大水過後,僅僅經過幾十年的時間,這片荒原的所有土地都有了主人。
當年江伯早就說過的,莊稼人就像這地裏的草,死一茬又發一茬。你等著瞧,用不了多少年,這裏還會有人家,還會有炊煙。當時江伯說這話時,他們麵對的是一片荒蕪,那時柴姑怪傷感的。
怎麼會這麼快呢?
荒原在最初的一些年一直沉寂著,就像一塊巨大的死地,空蕩得放個屁像滾雷。
先是有幾個野人晃蕩,那是上一紀文明留下的人種,也是僅存的活物。當他們從黃水退去的大地上歪歪扭扭重新站起來時,滿身都是泥漿,連嘴裏肚子裏都是泥漿,還有一股甜腥腥的苦澀味。他們茫然打量著已經變了形狀的大地,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村莊沒有了,親人和不親的人都沒有了,牲口沒有了,連身上的衣裳都沒有了,大水把他們脫得精光。過去的一切包括記憶都消失了。所幸日月星辰還在,在白晝與長夜的交替中,它們是懸掛在頭頂的唯一希望。
他們麵臨的第一個問題是怎麼活下去。
活著,是個嚴重的問題。今天的文明人很少意識到這一點。
很多年後,天易成為一位有名的作家,一直在作品中探討人類的生命意識,他被人認為是個偏執狂。因為他老在各種場合憂心忡忡說人類終有一天要滅亡。其實這有什麼奇怪?就像一個人的生命曆程一樣,有誕生就會有死亡,你可以想辦法延緩這個過程,但無法改變這個結局。因此他在一篇作品裏說,生存是人的最初本能,也是人類的終極話題,在千百萬年人類曆史的長河中,一切話題都是由此派生出來的,隻是那些紛紛擾擾鬧鬧哄哄花花綠綠的話題衝淡和掩蓋了這個基本話題,直到人類又一次大毀滅到來之際才回到問題的起點。
就是說,原始人的生存本能和文明人最後的醒悟都落在一個點上,起點就是終點,終點又是起點。就像一個三歲的孩子和一位八十歲的哲人,你很難說誰提出的問題更深奧。
荒原上的野人們並沒有想這麼多,在這裏深奧還原為簡單,那就是:既然活下來了,就得活下去。
於是他們赤身裸體,吊著乳房和生殖器開始在荒原上遊蕩。其實有這兩樣東西就足夠了。
接著很快有了花草魚蟲,有了百鳥百獸,包括狼。
生命的再造和蓬勃,沒有什麼能阻擋得住。盡管在最初的時候極為艱難。
大地依然沉寂著,但在複蘇。
不知從哪年開始,荒原忽然湧進很多人來,而且越湧越多,越湧越快。他們中有從大水中僥幸逃生流落外地的土著,有原本和這片土地毫無關係的外鄉人。在消除了對這片死地最初的恐懼之後,他們忽然意識到這裏有大片無主的土地,日他娘還有比土地更好的東西嗎?隻要有了地就有了一切。於是他們像一批批入侵者,向荒原大舉進犯了,攜兒帶女拖家帶口呼朋喚友單槍匹馬赤手空拳趕著牲口拖著犁耙帶著種子衣衫襤褸圓睜二目大喊大叫氣勢洶洶南腔北調慌慌張張從四麵八方潮水一樣湧了進來。啊哇!這麼多地都荒著,誰開出來就是誰的啦!皇上怎麼說?二十年免征,日他娘二十年就是一代人哩!
幹吧幹吧幹吧!
從此荒原有了真正的生機。
如饑似渴的漢子們白天耕種土地,夜晚耕種女人。在一座座臨時搭起的庵棚旁邊,有一片片新耕翻新刨起的土地,那土地透著清新和泥土的芳香,成群的老鴰和麻雀跟在漢子後頭撿食蟲子。刨地的漢子回頭看看,笑了。他喜歡這些鳥們。
晚上,月亮和星星是庵棚的天燈。
那時涼風習習,星光燦爛,巨大的夜的幕幔懸在整個荒原的上空。漢子一覺醒來,勞累一天的身子又恢複了體力,出門撒一泡長尿,嘩嘩大響,就有一種噴射的快意。回到庵棚一把扯過熟睡的女人,山一樣壓上去。於是這荒原之夜的喘息和睡意迷離的哼哼唧唧,就有了生命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