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天易娘在村裏打聽是誰打了天易,可是毫無結果。

她真想像村婦罵街一樣去罵。可她罵不出口。而且你去罵誰呢?她心裏很憋氣,不知事情怎麼會弄成這樣。原本嬌弱得像豆芽菜,一年四季捧個藥罐子,生生用藥水養大的一個孩子,忽然變得這樣愚頑麻木,任人打罵而不出聲。

天易娘撫摩著天易沉睡中的小臉,臉上的青腫一塊一塊的,她用熱毛巾為他敷著,心裏一陣陣發疼。她感到內疚得很。她隱隱覺得天易挨打和自己有關。這是一種不能確定的猜想。她知道在草兒窪有不少人敬佩自己,但也有不少人不喜歡自己。這種不喜歡乃至討厭,都是因為自己太要強,心太盛。在很多人家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你卻在一塊塊買地。這種羨慕妒忌是會發展成仇視的。大瓦屋家族從柴姑開始的強悍,並沒有給草兒窪帶來多少好處,倒是一次次搶劫殺奪給草兒窪帶來無數災難,很多人家都受到牽連。他們對大瓦屋家族潛在的怨恨,曾隨著大瓦屋家族的災難和敗落而消失,同樣也會隨著大瓦屋家族後人的重新崛起而複蘇。這種怨恨同樣是無形的不能確定的,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對立的確已經產生了。大瓦屋家出了天易這麼個癡呆怪僻的孩子,讓他們感到一絲惡作劇般的快意。

差不多就是這樣。

但天易娘卻因此更生出一種鋪天蓋地的傲慢。你們摧殘我的孩子就讓我不買地了嗎?老祖宗門前那一堆界石都給了我啦,終有一天,我會讓它們回到應該回到的地方去!我不願和草兒窪的任何人為敵,但任何人也別想讓我屈服。

天易娘決定重新把天易帶在身邊,一步也不讓他離開。但天易死活不跟著走。他瞪著黑亮的小眼睛近乎惡毒地看著母親,不吭氣。就在那一瞬間,天易娘知道無法改變他了,而且一生都無法改變他。她從他的目光裏看到的是堅如磐石的固執和主見,這小東西像他舅舅們呢!那幾乎是一種大慟的發現。

藍水河彎彎曲曲從這片荒原上流過。它的形狀極不規則,寬處如一片靜止的湖泊,細處不過七丈寬,最窄處能飛身而過。整條河流像一隻巨大的懷孕的蜥蜴,在荒原上艱難地爬行。那樣子醜陋可怕,給人一種怪誕的神秘感。

羅爺說過,這是一條古河。它的曆史比黃河還要早。黃河是一條滾動的移來移去的大河,在這片荒原上流了近八百年。但藍水河卻從盤古開天地就有了,而且從來都沒有挪過地方,也沒有什麼能改變它。黃河沒走的時候,沒誰留意它,因為它太小太不顯眼了。黃河改道走的時候,那個威風!混濁的黃水排山倒海從大地上滾過去,藍水河也整個被黃水漫過,但無法將它湮滅。而且黃水隻能從表麵滾過,卻不能沉進藍水河底。兩條水一上一下涇渭分明。黃河在經曆了一番驚天動地的翻滾之後呼嘯而去,藍水河重又顯現出來,它在彌天的寧靜中依然守候著這片荒原,等待著人類的複蘇。

羅爺說過,這條河不知年代不知來龍去脈。它的顏色湛藍湛藍的。河裏有許多誰也不知道名字的魚種在遊蕩。有時,還有些古裏古怪的帶腳的動物爬上岸來,鬼鬼祟祟向四野窺探,或者望著天空出神,小眼睛一眨一眨的。聽到什麼動靜,便慌慌張張爬回去,嘩啦一聲躍進河底,蕩起一圈漣漪。河水依舊死氣沉沉。每天黃昏,河麵會升起一層毒霧樣的藍色的煙,漸漸地,藍水河便被夜色整個兒覆蓋了。

藍水河魚種混雜,魚也很稠。隨便飛去一叉,就能叉住幾斤重的大青魚。但當地土著沒人來這裏叉過魚。他們說,藍水河的魚都是上古傳下來的,都是些精靈,吃不得,吃了就會死。羅爺說,當年曾有幾個日本兵來這裏叉魚,叉了魚在岸上燒著吃,沒走出半裏路就全都倒下了。那年一、二百個日本兵要去洗劫草兒窪,走到藍水河邊迷了路,就在那裏團團轉不辨方位,結果全被人用機槍打死了。天易說都說那些日本兵是你打死的,羅爺搖搖頭沒有回答。

平日,也沒人敢下到藍水河裏洗澡。他們說,精靈會把人拖進河底。河底有一個無底深淵。

但天易卻成了藍水河的常客。他不怕。

他喜歡這條神秘的河。

每次挨了打,他就跑到這裏來。藍水河能治好他的傷口。他是無意間發現的。

天易剛下到水裏,魚群就從水草裏迎出來了。它們都歡迎這個稀罕的小客人,圍著他的瘦小的身體搖頭擺尾,水便柔柔地湧動。一個僵硬的血糊糊的肉體就鬆弛下來。接著從傷口處散出一縷縷淡淡的血絲,那血絲浮遊開去,如一張漂浮的網,很快被魚兒們吞吃幹淨。藍水河依然藍得晶瑩,天易的小身體也變得光鮮了。魚兒們知道他受了傷,一簇簇靠得更近,用滑潤潤的唇在他皮膚蹭著,塗上一層黏的汁液。天易仰臥在水麵,漂浮著,眯起眼,享受著奇異的酥癢,傷口就不再疼痛。草兒窪的人都知道天易沒有痛感,其實是天易不說,他隻是有超常的忍耐力。而且當他挨打的時候,全身居然會有一種釋放的快意。那時疼痛像無數銀針紮進穴道,就有什麼東西像氣像毒汁樣的東西沿穴道嗖嗖地往外冒,他便在心裏舒暢地呻吟打吧打吧打吧使勁打啊!……

不知過了多久,天易慢慢睜開眼睛,魚群仍圍在身邊。他親昵地把雙手架在水麵,像一個跳高架。魚兒們就躍來躍去,飛梭一樣閃閃發亮,河麵就蕩起一片片水花,咕咕咕咕!……魚兒們笑了,天易也笑了。忽然一條大青魚從他襠裏鑽過去,蹭得小雞雞激靈打個挺,天易嗬嗬地笑出聲來,那一瞬間他驟然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奇妙的酥癢,他還想再感覺一次,大青魚卻跑了。天易一個猛子紮向河底,在茂密的水草間穿行。他企圖藏起來,在河底尋找什麼,但魚兒們緊追不舍,前呼後擁,使他無處藏身。天易猛地躥出水麵,大青魚率領魚群也鑽出水麵。天易興奮了,從來沒這樣興奮過,揮動雙臂,舞動浪花,和魚群爭相在水麵上飛遊。於是藍水河翻江倒海了!

潑喇喇!……潑喇喇!……

潑喇喇!……潑喇喇!……

嗬嗬嗬嗬!……

觀觀觀觀!……

河水重又平靜下來。

天地照在上頭,發出寶石樣的藍光。一群羊在河灘上吃草,偶爾抬頭叫一聲:“咩—”那聲音有點顫抖的淒涼的味道,使空邈的荒野更顯出無邊的靜謐。天易重又發起呆來。

他知道這是羅爺的羊群。

羅爺的羊群時常這麼散散落落地遊走,羅爺並不跟著。該回圈的時候,他遠遠地吆喝一陣:“{口(左)來(右)}{口(左)來(右)}{口(左)來(右)}{口(左)來(右)}!……”羊群就回去了。

羅爺在藍水河邊開墾了一大片荒地做苗圃,他的主要精力都在那上頭了。羅爺對村長方家遠說,明年春天栽樹,這些樹苗就能用了。苗圃裏樹苗很多,密密匝匝的,有柳、槐、榆、楝、桑,還有各種桃、梨、杏以及灌木。羅爺已經培育二年,很有些規模了。

羅爺知道天易常常一個人到藍水河邊來,就對天易娘說:“你別擔心,出不了事的。”

羅爺的話總是叫人放心的。天易娘隻好由他去,她實在沒有時間去管他,常常忙到天大黑不回家。柴知秋不在家,那麼多地要她侍弄呢。

天易成了沒人管的野孩子。

天易在整個夏天跑遍了村裏村外所有的地方,最喜歡的地方還是藍水河。

這地方誘人,仿佛有一種磁力。

他覺得和這條藍澄澄的河有緣,好像前一世就是藍水河裏的一條魚。在這之前,他從沒下過水,可是一跳進藍水河就會遊泳,那些魚兒也都認識他似的圍著他戲耍。

天黑了,天易還沒回去。

他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久久地凝視黑暗,諦聽黑夜中的動靜,比如捕捉喊魂的聲音。那沙啞的淒厲的時斷時續的陰森森的喊魂聲讓他頭發豎起渾身起雞皮疙瘩。但他偏偏要追尋那個聲音。那個聲音讓他感到一種遙遠的奇思,魂靈離開人體要去哪裏?那是個什麼地方?它聽到有人在喊它回轉嗎?它為什麼不回來?……

夜靜極了。

天易盤腿坐在藍水河邊,頭頂上的天空繁星在閃爍。在靜靜的夜裏,他漸漸感覺到一種渾厚的聲音,那聲音很有節律地起伏,顯得極有力量。起先,他弄不清這聲音來自哪裏,好像是草木在生長,河水在湧動,夜風在吹拂。但逐一分辨又不是。於是他俯下身體,把耳朵貼在地上傾聽,良久良久,終於他弄明白了,那聲音來自地下,是大地呼吸的聲音!

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他為此驚喜不已。大地和人一樣是活著的嗎?他已經發現了它的胸膛就是麵前的無邊無際的荒原。它可以馱得動村莊、河流,可以讓人耕耘和收獲,可以生長無數草木。那麼,它的四肢和頭在哪裏呢?

天易無法回答。但它相信肯定會有,一定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從此,天易更迷戀黑暗。因為大地的渾厚的呼吸在白天是聽不到的。他常常在晚上長久地趴在草地上,凝神感受大地呼吸的節律。他能從中聽出各種複雜的變化。那來自地層深處的聲音極其豐富,有時雜亂無章,好像很多人在吵鬧很多樂器在敲打;有時如戰場,似有千軍萬馬在廝殺;有時如浪潮,好像地下有一條奔騰的大河;有時如琴聲飄渺悅耳,有時如洞簫在嗚咽哭泣……於是他眼前洞開一個又一個奇妙的世界,看到一幅又一幅畫麵。但他不懂,隻是情不自禁地被感染,時而亢奮,時而煩躁,時而歡喜,時而憂傷……很多年後,天易回想起他對大地的感情和理解,正是從藍水河邊開始的。也許正是從那時候開始,他逐漸懂得了曾祖母。

藍水河是他的母親河。

藍水河像一個完整的女人的子宮,那是他長大以後才突然意識到的。

天易對藍水河的迷戀幾乎是一種天性。他對它是那麼熟悉,那麼有情感。坐在藍水河邊,就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溫馨。

那時他老在回憶那個時刻,老也回憶不清。

他模糊記得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世界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沒有天地,沒有月亮地,沒有草木,甚至沒有任何顏色和光亮。靜極了。好像沒有任何活物。但其實不是。在那個狹小而潮濕的空間裏,擁擠著數不清的生命。大家都有一個傻乎乎的大腦袋,身後拖一條長長的尾巴。模樣兒醜陋而且千篇一律,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全像小蝌蚪一樣。那時,他和大家一樣,隻是更年輕一點。準確地說,他剛剛到了那地方。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隻知道混混濁濁睜開眼時,自己已是他們中的一員了。他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就冒冒失失地問,喂!怎麼都這個模樣?不能長得更好看一點嗎?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哄然笑起來,無數小眼睛盯住他,像盯住一個小傻瓜。他們說,你還年輕,不懂。在這地方隻能長成這模樣,不可能長得更好了。還有另外的地方嗎?幹嗎都擠到這裏?他悶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們說,有,當然有。那是什麼地方?呀。不知道。反正肯定有個地方。咱們能去那裏嗎?能,但得等待。

怪不得大家都靜靜地候在這裏,原來在等待。

後來他才體味到,等待是多麼難熬。

那個狹小而潮濕的空間簡直令人窒息。大家都大口喘著氣。沒有足夠的忍受力,你簡直等不下去。事實上,有許多像他一樣的大腦袋每天都在死亡,大批大批地死亡,然後就神秘地消失了。據說他們是老了。這麼快就老啦?當然每天也有更多的大腦袋在誕生,於是就更加擁擠。

可你隻能等待。

誰也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是死亡還是新生。一切都撲朔迷離。

這是一座迷宮。迷宮裏籠罩著焦灼和恓惶。大家都有些瘟頭瘟腦的樣子。卻又打起精神,諦聽外麵的動靜,像一群隨時準備越獄的小囚犯。大家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並不友好。小眼睛灼灼閃光,透著凶狠和猙獰。

機會終於來了。

一陣廝打聲從哪裏傳來。迷宮裏立刻起了一陣騷亂。

肯定要發生什麼事情了,這事肯定和他們全體都有關係。那是一種本能的意識。扭打在繼續,沉重的喘息越來越清晰。與此同時,迷宮一直在劇烈地震顫。大家全像醉漢似的撞來撞去。那時他惶然而興奮地瞪大了眼,竭力讓自己的身體保持平衡。迷宮在膨脹,他本能地尋找著出口,大家張皇四顧都在尋找出口。他已經預感到,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就要到了。

外麵的聲音突然消失了,但迷宮卻更加急劇地搖蕩。所有的大腦袋們都發瘋了,跌跌撞撞,你推我搡,大喊大叫(其實大喊大叫的聲音極其細小)。突然身後洞開一個出口,密閉的迷宮射進一絲炫目的彩光,霎時滿室生輝。大家同時都驚呆了,迷宮裏原來如此斑斕輝煌!但很快,他們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催趕著,沿一條濕漉漉的小溪,沒頭沒腦地飛身而出。

他聽到一聲嚎啕。然後就昏暈了。

當他重新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最使他詫異的是,和他一同來的夥伴都消失了,明明白白一塊來的,他們呢?他環顧四周極目遠眺,這裏還是隻有他自己,但這裏很開闊。

那是一片藍澄澄的水域,就像眼前的藍水河一樣澄澈通明。水域裏懸浮著一個潔淨的通明的圓形物體,像天地又像月亮地。他就依托那上頭,可以在水域裏自由地漂浮。

這就是新生嗎?

初始,他老是納悶。老是想著同來的那些兄弟們。他企圖找到他們,就在藍澄澄的水域裏東張西望,但毫無結果。直到很久以後,他才隱約感到,他的兄弟們已經萬劫不複了。隻有他自己獲得了新生。為此,他慶幸而又悲涼。生和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是誰和什麼力量在瞬間決定了這一切?難道一切都是機緣?他再生了,就是因為他遇上了那個透明的圓圓的物體。那是他的天地,他的月亮地,那是他的生命之舟。而藍水河是他的母親。

後來,當他沿著母親的幽穀再一次獲得新生的時候,也同時帶來一個古老的困惑。

羅爺對天易娘說:“你隻管忙你的事,把天易交給我。”

羅爺非常喜歡天易。

天易坐在藍水河邊發呆的時候,羅爺從不去打擾他。

天已經很晚了,羅爺才來找他。羅爺的腿有點瘸,晚上走路特別明顯。他的花白的頭發被風吹散了。他來到河邊,靠天易坐下,摸摸他的頭,然後把他攬到懷裏。天易就聞到一股溫暖的酸味好像是汗味又好像是羊皮襖的味道真是好聞極了。

羅爺的話很少。

天易發現羅爺也時常發呆。他好像在想念一個遙遠的地方和一個什麼人。

又在想念法蘭西嗎?

羅爺給他講過很多法蘭西的故事,盡管他至今不知道法蘭西在什麼地方,隻聽羅爺說那是個很遠的國家。羅爺十七歲就當華工,和許多華工一路漂洋過海經過好多地方路上死了很多人。羅爺也大病一場差點死掉。那時昏迷了三天三夜渾身熱得像火炭,火車經過一個小鎮時眼看不行了就把他扔下火車。天易有驚人的記憶力,羅爺講過的他一路去法蘭西的故事都記得清清楚楚。他不懂什麼叫國家什麼叫火車什麼叫大海不懂羅爺為什麼跑那麼遠去做苦工不懂那個領頭的中國人為什麼那麼心狠把羅爺扔下火車。但他知道羅爺吃過很多苦草兒窪沒人比他吃的苦更多羅爺是個了不起的人。

天易跟著羅爺回到他住的庵棚。四野的風漫過來,不遠處的苗圃裏傳來枝葉沙沙的聲音,星光一閃一閃的。羅爺為天易燒了一堆花生,天易吃得很開心,說羅爺你再講法蘭西的故事好嗎我愛聽。羅爺就笑了說好吧我還沒給人講過這些故事就講給你聽不講出來心裏也難受呢。羅爺就望著星空那是一片遙遠的星空,說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我睜開眼睛時真把我嚇壞了我以為到了閻王殿,一屋子藍眼睛大鼻子圍住我。我從來沒見過這些人麵孔全是生疏的我想是死了。可我又疑惑這些人怎麼都笑著看我一點凶惡的樣子也沒有,他們說的話我一點也不懂。我不知道咋到了這裏就想爬下床逃跑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我說趕快叫我托生吧我還回中國。顯然我的話他們也不懂。一個慈祥的老太太在胸前畫個十字笑著走過來坐在床頭,摸著我的手示意不讓我動。後來就過來一個年輕姑娘藍藍的眼睛一頭金發手裏端個杯子拿個湯勺喂我。我非常害羞那姑娘有一股好聞的香味,可我那時口渴極了就閉上眼心想死就死了我得先喝點水口渴的味道比死還難受。我一口口喝下去好像是牛奶那會兒也不怕腥就覺得好喝。我每喝一口就有人歡呼一聲,那姑娘也驚喜地叫喚。我心想你們叫喚什麼大不了有毒藥或者是迷魂湯什麼的打發我走路就是反正死了我也得回中國去。可我喝了沒覺得難受光覺舒坦後來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我再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一屋子藍眼睛大鼻子都走光了隻剩下一個老太太和那個年輕姑娘。年輕姑娘忙來忙去十分關心的樣子不知她忙什麼樂什麼,那個老太太一直坐在床邊很慈愛地看著我好像個老奶奶。後來我住了好多天才明白是這一家人救了我。年輕姑娘打著手勢說祖母怎麼在火車站路軌旁發現了我怎麼跑回家喊她來怎麼把我背回家說怎麼沉差點把她的骨頭壓碎了說得直笑笑得胸脯子亂顫。雖說聽不懂她的話可她的話像歌一樣好聽我能看懂她的手勢。原來她們都是些善良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一屋子藍眼睛都是小鎮上的鄰居是來看我的。那會兒我感動得光想哭,真沒想到在異國他鄉被同胞扔了反被外國人救了,真是天底下哪裏都有好人哪裏都有壞人。老太太是那姑娘的祖母,家裏也很窮是莊稼人有時候老太太也去火車站撿些破爛賣一點錢。她們每天給我吃藥都是買來的藥片也不知花了多少錢,她們其實是沒有多少錢的,老太太的衣裳上有補丁,年輕姑娘的衣裳也有些不太合體顯然都小了老像包不住身體似的乳房聳聳地亂跳,我就想這姑娘該添置新衣裳了應該做一件寬大的衣裳。後來我的病好了想去找同來的華工可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想回中國可是沒錢也不知道路途萬裏關山隔洋隔海的往哪走哇,那滋味真不好受油煎火燎的心裏孤單得厲害就是想家。幸虧那姑娘和她祖母心腸好,讓我安心養好身體慢慢打聽。沒辦法我隻好住下來。可是日子久了不能老是白吃白住呀就幫她家幹活。她家種了幾畝馬鈴薯,有不少力氣活需要男人幹。我的病好後恢複很快,雖然那時才十七歲可是膀大腰圓有的是力氣,看上去像個二十歲的後生。就幫她家翻地下種趕馬車運肥料。在我來之前,都是那姑娘趕馬車的以後都是我趕馬車掌鞭子她坐我旁邊。那姑娘很愛說話她說她叫阿琳娜說她十八歲比我還大一歲,可她卻像個頑皮的小女孩一天到晚地笑也不知她笑個啥,反正我也聽不懂她的話隻知道她沒有惡意。漸漸地,我們熟悉起來。我幫她們喂馬修房子,就像她們家的一口人,沒有要我走的意思。我一時無處可去就暫時住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