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石陀是誰(2 / 3)

黃鸝鼓掌大笑,身子直在木梯上晃動。石陀忙喊小心點別摔下來!

黃鸝停住笑,說你放心吧,說著走下木梯,來到他麵前。又轉身指指身後,我那次叫你油漆工,沒錯吧,還是那件藍布長衫,再加上這架木梯,太像個油漆工了。

石陀看看麵前的一把老鎖,說我還是個修鎖匠,修傘匠,修表匠……

黃鸝拿起桌上那把修好的老鎖,說你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拆開,再重新組裝,是嗎?

石陀說我不知道。你這麼一說,好像是這樣的,我喜歡拆一些東西。

黃鸝笑道,這就怪不得你在政協會上的提案裏,老要拆除高樓扒開馬路了。

石陀驚奇道,你怎麼知道?

黃鸝說我也是市政協委員呀。

石陀更驚奇了,說是嗎?我怎麼不認識你?

黃鸝說,你認識誰呀?我見你開會的時候好像從來不看人,老是一副走神的樣子。

石陀說你叫什麼名字?

黃鸝笑道,告訴你也記不住,你看我長得像不像個越南姑娘?

石陀看住她,點點頭,挺像的。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像,你怎麼像個越南姑娘?你是越南人嗎?

黃鸝笑了,說我是廣西人,家在北海附近,和越南相鄰,說不定是混血兒。

石陀打量著她,說好像廣西姑娘都是個頭小小的。

黃鸝說你大概沒去過廣西,那裏個頭高挑的姑娘多得很,越南也是,幾乎全是美女。

石陀驚訝道,像你一樣?

黃鸝說,是呀。我不美嗎?

石陀搖搖頭。

黃鸝說你什麼眼神?我哪裏不美?

石陀說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不美,而是不能用美來形容。

黃鸝又笑了,說用什麼詞來形容?

石陀想了想,說一時還真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這樣吧,也當一個懸案,就像男人和女人的根本區別在哪裏一樣,容我仔細研究後再回答你,如何?

黃鸝笑道,你這馬屁拍得挺叫人舒服的,起碼讓我保留了再見你一次的欲望。說罷欲走。

石陀說你不是說過,讓我請你喝茶的嗎?還要和我理論理論。

黃鸝笑道,這次就算了,本姑娘今天還有別的事。可這時她突然發現櫃子上放一把手錘,就走過去拿在手裏掂了掂,疑惑道,這把錘子幹什麼用的?修手表修鎖用不到這麼大錘子吧?

石陀一時語塞,說……這個……不能告訴你,這是我的秘密。臉色極為尷尬。

黃鸝看了他一眼,放下錘子,說好吧,人人都有秘密,隻要別拿它敲人的腦袋就行。說罷就往外走。

石陀稍愣了一下,追上去,說姑娘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什麼職業,能告訴我嗎?

黃鸝轉回頭,嫣然一笑,說這是我的秘密,也不能告訴你。說著轉身出門去了。

梁朝東走進石陀辦公室時,黃鸝已經走了,見石陀愣在那裏,忙說石總,黃警官走啦?

石陀一驚,怎麼,她是警官?

梁朝東說是啊,你和她聊了半天,居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我還以為你們是老熟人呢。

石陀說,我們在大街上見過一麵,沒說過話。她說她是政協委員,在會上見過我,可我並不認識她。

梁朝東說她叫黃鸝,木城市刑警大隊的,在警界非常有名,抓過很多罪犯。她今天找你什麼事啊?

石陀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就是閑聊了幾句。

梁朝東笑道,石總你不會幹過什麼違法的事,讓她盯上了吧?

石陀連忙搖頭,說你瞎說,我能幹什麼違法的事?哎梁子,你怎麼和她熟悉的?

梁朝東說也是偶然,有一次我和朋友在茶館喝茶,過來一個家夥,凶神惡煞的樣子,身後還跟了兩個人。那家夥上來就給我一拳頭,說我搶了他女朋友,然後我們就打起來了。我一個對三個,自然不是對手,被他們打得滿臉是血。正在這時候,一個女警察衝了進來,三拳兩腳,把幾個人打得趴下了,然後把為首的家夥銬上,喝令那兩個人跟著走,我也被叫上,一塊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從那以後,我和她就認識了。

石陀驚訝道,她這麼厲害?後來呢?你不會也約她去玩的吧?

梁朝東說怎麼不會?這麼漂亮的女警官,我哪會輕易放過,就打電話約她喝茶,沒想到她居然來了,隻是換成了便裝,穿著比一般女孩子還大膽。後來,我們還去過舞廳,她的舞跳得可好了,什麼倫巴、迪斯科、西班牙舞、探戈,連國標都會,還會民族舞蹈,她簡直什麼舞都會跳。她隻要一進舞池,所有人都會盯住她看。我們也去過酒吧,她的酒量大得驚人,紅葡萄酒一人能喝幾瓶。她還拉我去過圖書館,讓我幫她借一些書看。我以為她不過是瞎胡鬧,裝裝斯文的,那麼火辣張揚的性格怎麼會喜歡看書?就故意找了一些難懂的哲學書給她看,什麼黑格爾、費爾巴哈,什麼尼采、叔本華。誰知她坐在圖書館裏,居然能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文靜得像個女大學生,離開圖書館還要帶回家去看。這個黃鸝真叫人吃不透。

石陀說你們談對象啦?

梁朝東笑道,我本想和她談對象的,可接觸幾次以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個女子太厲害,太難懂,你根本不知道她下一分鍾會幹什麼。還是做個普通朋友吧。我看她做朋友挺合適的。再說,人家也沒那個意思。我呢,真要娶個女警察,枕頭底下放把手槍,還不嚇死人。

石陀似聽非聽,有些走神的樣子。

這時已到下班時間,樓道裏傳來嚓嚓的腳步聲,有些雜亂,編輯們說笑著漸漸離去。不大會兒,九十九層樓變得死一樣寂靜。

石陀揉揉眼,然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梁朝東知道自己該走了。正要告辭,突然聽到窗戶上響起劈裏啪啦的聲響,忙抬頭看去,發現外頭下雨了,而且是急雨,雨點如密集的箭鏃斜射在玻璃上,然後撞得粉碎,整片玻璃牆一時水花四濺,喧鬧無比。

石陀興奮得兩眼放光,倏地轉身,又緊走幾步,站在窗戶前,望著外頭禮花般的水珠,搓著手連說好、好、好!

梁朝東在背後大聲說石總,外頭下雨了,我用車送你回家吧!

石陀沒有轉身,仍然對著窗外,搓著手念念有詞,外頭的雨聲太大了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好像還在說好、好、好。梁朝東知道他並沒聽到自己的話,就是聽到了也不會跟自己走。他有自己的事要做,特別一到晚上,一遇下雨天,他的行動就詭秘起來。梁朝東對石陀的事不感興趣,但他突然對他生出一絲同情。麵前這個古怪的老總,無論生活中還是精神上,都顯得那麼孤單,沒有人能走進他的生活,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世界。他甚至沒有常人的生活方式,起碼沒發現他對服裝對美食對女人對小車對金錢等一切世俗的欲望和追求。一年四季,他永遠穿著這件藍布長衫,在辦公室像有巢氏一樣坐在木梯上工作,不知疲倦地審閱書稿,累了時就爬下木梯,擺弄那些破鎖破相機之類的玩意兒。他永遠都是下班最晚的人,又是上班最早的人,讓你感覺他好像根本就沒有下過班。梁朝東隻知道石陀並不和出版社的人住在一起。但他究竟住在哪裏,沒人知道。他有沒有老婆孩子,也沒有人知道。這些事大家以前曾議論過,甚至還有人當麵問過他,但他從不正麵回答,卻用怪異的目光盯你半天,說可以不告訴你嗎?他當然有這個權利,別人也就不好再問。好在他的一切行為都有些不正常,住在哪裏和有沒有家庭就不覺得特別不正常了。倒是從他反問你的目光和口氣中,讓你感到打聽他的事情才是不正常的。好在木城有太多值得大家關注的話題,都比談論石陀有趣得多,而辦公室裏的石陀,雖然身為老總,卻是個無聲無息的人。當他一個人在總編室的時候,通常是不會有任何聲音傳出的,他不會驚擾任何人。隻在他蹭癢的時候是個例外。石陀喜歡蹭癢,好像很多天沒有洗澡,背上老是發癢。石陀蹭癢的樣子,好多編輯都看到過。他蹭癢的樣子極為不雅,就是走下木梯,或者離開座位,來到辦公桌左前方,一直是這個方向,然後轉過身去,蹲成馬步,把背靠在左前方的桌子角上,按逆時針方向轉動摩擦一陣,再按順時針方向摩擦幾圈。那時他會舒服得咧開嘴,發出極為暢快的呻吟聲,好多次讓門外經過的人以為房間裏有人在做愛。這可是個奇怪的事情!於是趕快拉開門縫往裏窺探,卻發現石總正蹲著馬步蹭癢!那時他一臉舒服而又痛苦的表情,樣子十分猙獰恐怖,和做愛時的表情簡直沒有區別。美編小甲還因此得出一個結論,說人在最舒服的時候,正是最醜陋的時候。但這仍然隻讓大家談笑一通就過去了,石陀每天都要蹭癢,你不可能每天都談論他蹭癢的事。因此通常情況下,除了審稿,你完全可以將他忽略甚至遺忘。

在大家的心目中,石陀是個天才,同時又近似白癡。

但無疑,他又是個謎。

梁朝東見他在窗前看雨手舞足蹈的樣子,忽然意識到這一點。是啊,這個人是誰?他究竟是個什麼來曆?他工作以外的日常生活是怎樣的?……

梁朝東並不是個愛打聽事的人,可這會兒卻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就是要了解這個人。他原以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老總,現在卻覺得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一個人的隱秘,等於大半不了解他;不了解一個人的內心,等於完全不了解他。

梁朝東決定,暫時不談女朋友了,秘密跟蹤石陀!

他為自己這個瞬間的決定感到吃驚。

這幾乎是一個荒唐的甚至是瘋狂的決定。

他知道自己一向光明做事,不幹這類偷雞摸狗的勾當。可他明白自己不是為了傷害他,不是。他隻是隱約感到這個被稱為石總的人,其實距大家非常遙遠,他背後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從他怪異的日常行為中,似乎能感到一絲蒼涼。他想我也許能為他做點什麼。他心裏就是這樣想的。

梁朝東連續跟蹤一個多月後,果然有許多意外的發現。

石陀總在天黑以後才下樓,然後在附近的包子鋪買兩個包子,要一碗鴨血湯,坐在桌前吃完,擦擦嘴離開。

當他重新站在馬路上時,會有一會兒猶豫,東張西望,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樣子,但他終於選擇一個方向,大步走去。他走路的樣子有些氣宇軒昂,特別在下雨的天氣更是如此。那時他會顯得十分興奮,手裏的傘也不打開,當做手杖拄在地上,發出嗒嗒的聲響,他的藍布長衫一蕩一蕩的,在夜風中翻卷。蓬亂的頭發像一簇枯草,隨風飄散。從後背看他走路有點可笑,那完全是一副潦倒而又自負的樣子。

木城的燈火越來越明亮,一束束一條條一片片,發出五彩的光,那光在不斷明滅滾動,魔術一樣變幻無窮。燈光下各色人等開始出現,越來越多。大家走在大街上,有的悠悠然,有的行色匆匆,你不知道他們此刻在想什麼,要去哪裏。梁朝東很熟悉這樣的夜景。過去他是其中的一員,從沒有作為一個旁觀者觀察這些人。現在不同了,現在他是局外人,是旁觀者,是跟蹤者,麵前這些縷蟻般的芸芸眾生來來去去,看起來沒有任何秩序,實際上都有自己的運行軌跡,其實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這一刻,梁朝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快意,這感覺是過去從未有過的。

石陀在大街上繼續往前走,目不斜視,仿佛大街上的人流、物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後來,他突然拐進一條小街。

小街燈光稍暗,行人也不太多。走進去大約一百米後,石陀停了下來。梁朝東看到他從懷裏掏出一把錘子,然後蹲在路邊開始敲打馬路。這場景是梁朝東沒見過的。他有些吃驚,不知他要幹什麼,這不是破壞馬路嗎?

這時也有行人朝石陀看,但也就是放慢了一點腳步,並未停留。

梁朝東站在石陀身後十多米遠的地方,真的有些為他擔心。疑惑中,梁朝東忽然想起石陀在政協提案的事,這事出版社人人知道,都當做笑話,沒想到他一直在暗中實施。可這不是瞎鬧嗎?這麼大一座城市,就憑你一把小錘子,就能敲爛馬路、拆除高樓?看來他真是走火人魔了。

這一晚,石陀換了三次地方,敲了兩個鍾頭,直到累得擦汗,才站起身離開。好在一直沒人真正管他,也許大家搞不清這人究竟是幹什麼的,把他當成神經病也未可知。

石陀把錘子重新藏進懷裏,拎著傘離開,一臉疲倦的神態。

後來的事就更讓梁朝東吃驚。

他原以為憑石總的個人收人,這麼多年攢下來,應當能買一幢別墅。他甚至想象過他會有一位優雅美麗的妻子,說不定還是個洋女子。應當還有兩個孩子,有男女用人。即使沒有別墅,也應當有一套寬敞的高樓公寓房,裏頭放一套紅木高檔家具。當然他得有一個單獨書房,裏頭同樣有一排排書架,上頭有無數線裝書、中文書、外文書,這才和他的博士身份相符合。

但梁朝東錯了。錯得一塌糊塗。

石陀一直走,在大街小巷間穿行。時而會停下來察看一下路口,或者像路旁的人打聽什麼。看樣子他要去一個地方,卻記不得路了。

木城的道路的確太複雜了,大街小巷就像蜘蛛網一樣,縱橫交錯,密密麻麻,曲裏拐彎。許多街巷梁朝東也沒去過。他在石陀背後跟著走,走來走去連他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

石陀顯然已經離開了最繁華的主城區。

前麵是一條破爛的老街。從街口就可以看出來,都是些低矮的民房,樣子非常簡陋。這條街和雨絲巷大不一樣,那是明清一條街,雖說房子老舊,但有品位,梁朝東經常帶女朋友去那裏喝茶喝酒。麵前這條街簡直就是工棚樣的房子。石陀來這裏幹什麼?

梁朝東隻顧打量這條街,突然發現石陀不見了。幾乎是轉眼的工夫,他就消失了。這家夥!梁朝東明明看到他進了街口,可是人呢?他趕快緊走幾步,小跑一樣往前趕。這條街雖說破爛,住的人好像很多。小街是用水泥鋪成的,不少地方已經破損,坑坑窪窪。因為剛下了雨,積水一窪一窪的。這時天已經很晚了,可這條街上的人好像沒有時間概念,依然在忙碌,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也有出租車開進開出。運貨的小貨車或在積水中行駛,濺起一片汙水,或者停在路邊卸貨、裝貨。卸下的貨物有糧食、水果,還有活豬、活雞、活鴨,到處散發著一股臭味。裝車的貨物也很雜亂,有包裝漂亮的箱子,也有大捆大捆的廢塑料袋、舊木器、舊冰箱、舊電視,亂七八糟什麼都有。

梁朝東沿小街走過去,並沒有發現石陀的蹤影。心裏直納悶,他來這裏幹什麼?總不會住在這個鬼地方吧。這條小街讓梁朝東看到了木城的另一麵,在燈紅酒綠、繁華大街的背後,還有這樣的貧民區。這些人深更半夜,依然在為生計忙碌。城裏那些時尚光鮮的生活,和他們毫無關係。想到這一層,梁朝東心裏有些發沉。

在經過一家人門口時,發現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正顫巍巍端一盆汙水往外挪動。梁朝東探頭一看,原來她鄰街的小屋進了水,心裏老大不忍,忙上前接過那盆髒水,潑到街上。老太太連聲道謝。梁朝東已是欲罷不能,拎著盆說老人家我幫你弄吧。老太太看他一身幹淨衣服,說會把你身上弄髒的。梁朝東說沒關係,說著進了屋子,一股黴味撲鼻而來。地上積水還有不少,連忙蹲下身子,要用手捧髒水往盆裏去。老太太已跟進來,說孩子別用手,水髒,說著拿過一個勺子遞給梁朝東,用這個刮水吧。梁朝東接過來一看,好像是個盛飯的勺子,說老人家不能用這個,還怎麼盛飯吃?老太太說不礙事,用清水衝衝就幹淨了。梁朝東隻好用它從地上舀水,一點一點的,一連舀了四盆水潑出去,屋裏才沒有積水。然後把勺子洗幹淨了交給老人,這才告辭出門。老人家一直送到門口,自言自語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咋看著麵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