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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葉眉還記得那天,她的劇團同事楊細雪門也不敲就衝進來,汗把額前的劉海兒粘成一綹一綹的,氣喘籲籲,臉紅成蘋果。她進門就說:“柳葉眉,藝術的春天就要來了!”

這句做作的、好像話劇台詞一樣的語言,放在此情此景卻一點兒也不突兀。“藝術的春天來啦”“藝術的春天來啦”,街頭巷尾,人們嘴邊掛著的都是這句話。就連街上賣炒瓜子的人,滿臉黢黑,一笑一口白牙,給你炒捧噴香的葵花籽,裝在紙袋裏遞給你的時候,也會詭異而輕鬆地來一句“藝術的春天來啦”,讓人感覺這是一句接頭暗號,對得上暗號的人,都是跟得上時代的人。

滿街都是喜氣洋洋的人。姑娘們敢於穿裙子了,雖然顏色較暗,深藍和灰,但比起一年到頭穿褲裝的女人來,她們顯然時髦了許多,是一大進步。小商小販也一夜之間冒出來,他們有的賣水果,有的賣小吃,有的賣奇裝異服,花花綠綠什麼都賣。這種被稱為“資本主義尾巴”的經營方式在一夜之間就變得名正言順,小販們的吆喝聲都透著幸福的底氣:魚圓湯,兩角錢一碗!好鮮!快來買!

她們倆穿著也很鮮豔:一個是洋紅色小風衣,一個是水綠色小風衣,穿的是同一款,因為兩個身材都好,走在街上十分搶眼。

柳葉眉說:“想不到都這把年紀了,還能穿得這樣俏!”

楊細雪說:“藝術的春天來了,人們不再受禁錮。你看人家外國人穿的,不管是十七歲還是七十歲,隻要適合自己,多花都能穿得出去!”

“可是我們已經被禁錮慣了,一下子鬆了綁,還真有些不適應。”柳葉眉一邊說一邊摸摸身上洋紅色的小風衣,心想著如果趙春雷還活著,迎麵走來,看到自己穿的這一身清新豔麗的小衣裳,他會作何感想?

柳葉眉正想著,對麵正好走過來一個人,隻見他長得膚色黝黑身材高大,宛若黑鐵塔一般。柳葉眉一驚,覺得此人非常眼熟—他長得太像她死去的丈夫趙春雷了!世界上竟有兩個如此相像的人?簡直不可思議……

那人走過去。柳葉眉正要回過頭去看,身邊的楊細雪拍了她一下,說:“哎,你快看!那人不是李主任嗎?”

柳葉眉扭臉一看,隻見馬路對麵有個人,扭曲著身子臉一歪一歪地往前走。那樣子看上去十分可怕。路過的人全都閃身繞著而過,生怕碰撞到他,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和爭端。

“那是李主任嗎?他怎麼變成這樣了?”柳葉眉問。

“李強已經中風了,現在嘴眼歪斜,能走路已經不錯了。”

“啊?中風了?”柳葉眉喃喃自語道。

她站在那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定住了。她想,這也許就叫做“命運的懲罰”吧?

李強中風了。他現在變得嘴眼歪斜,走路一挪一挪的,想當年,他當“革委會”主任的時候,可是個趾高氣揚的壯漢……柳葉眉想起了一群小孩追著她扔石子,邊跑邊罵她的情景:

“柳葉眉,唱評彈,搞破鞋,掃大街。”

恍惚間,原音重現,斜刺裏又衝出一群小孩兒,手裏拿著小石子和髒東西,追在一拐一拐走路的李強身後,邊跑邊唱兒歌。那兒歌唱道:

“打倒四人幫,國家得救了。欺男霸女李,看你還逞強。”

柳葉眉不顧一切衝過去,上前製止那群小孩。隻見她雙臂張開,像老鷹捉小雞遊戲裏的老鷹。“老鷹”對“小雞”們說:“小朋友們,別打了!叔叔病了!”

那群小孩原本就是欺軟怕硬的,見飛身過來一衣著亮麗的女子,氣勢上便弱了幾分,又聽女子說出“叔叔病了”幾個字,那群孩子立刻做鳥獸狀,四處散開。

街麵上隻剩下他倆。李強笨拙地回過頭來,用陌生的眼光看著她,問道:“你是誰呀?”

柳葉眉並不回答,隻是走過去往李強手裏塞了十塊錢,然後轉身跑掉。鞭炮聲突然響起。柳葉眉看見楊細雪在街對麵向她揮手。興高采烈的人們,開始重建他們的生活,柳葉眉也感覺自己重新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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